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光线沿着山坡一点点上移,从知乐的脸上慢慢划过,她才看见客九飞身落在她面前。
客九观察了一下这一片的惨状和狼藉,上前两步蹲在知乐面前:“哪儿受伤了?”
知乐看着客九,乖乖摊开了手。
客九从怀中掏出金创药和绷带,给知乐包扎了伤口。他又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两粒药丸在手中,送到知乐嘴边,喂给知乐吃下。
“还没吃东西吧。”客九从怀里掏出一包糕点放在知乐手上,“收到你消息马不停蹄就赶来了,没时间去拿什么好吃的,只有这些。”
“嗯。”知乐轻声应了一下,打开油纸吃起糕点。
不再问知乐什么,客九走到列帛身边,忍住心中悲痛,将他心口的匕首拔出。他脱下外袍盖在列帛身上,又站起身去处理那两个佑安门弟子的尸体。
知乐始终坐在树下,等待客九为她处理完一切。
在这天地之间,客九是唯一一个她可以无条件依靠的人。
她父君死前将修为尽数渡给了她,告诉她自此之后能真正倚仗的只有她自己了。不过现在看来她还算幸运,至少还有客九。
斛南山的煞气早在两百多年前就被她全部消弭了,现今山中早已恢复了生机,甚至复苏后比以前的景色还要美些。
可她还是不想回妖界,传言说妖族妖君隐居人界斛南山,其实不过是她被她自己的心困在了这儿。她对族中不管不问,不论大小事一律交给客九处理。好在她在这人间的三百多年,对于妖界来说只是不到一年的时间。
知乐今日累极了,身边又有亲近之人,难得放下防备,竟然就这么靠着树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等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客九坐在她身边由她靠着。
知乐余光瞥见列帛的尸体,伤感再次涌上心头,她嘱咐客九道:“你带他回去吧,列帛是为了救我而死,他想当个功臣,便以族臣之礼好生安葬,替我好好慰问一下他的家人。”
客九应下:“放心,交给我。”
“妖族有族师如客九,幸哉。妖族有妖君如我,憾矣。”知乐视线穿过树叶,盯着视野中唯一能看见的星星,深吸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了,我想护住的人,还是护不住。”
“花知乐,”客九突然换了个严肃些的语气,“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妖界?”
“客族师,”知乐学他的语气,“你打算什么时候答应我另立妖君的要求?”
客九气得拍她的脑袋:“又胡说。”
知乐习惯了客九教训她,从不与他置气。她无所谓地笑笑,问道:“阿筱还好吗?”
客九答:“刚到妖界,还得适应。不过有我照顾她,你不必担心。”
知乐叹了口气:“她是还在适应,我可都适应了两年没人在我身边叽叽喳喳的日子了,确实少了不少乐趣。”
“你回了妖界,不就能见到阿筱了?”客九无时无刻不在劝导。
知乐没理他,她走到列帛身边,想最后看一眼这孩子,最终还是没忍心掀开客九的衣服,她隔着衣袍摸了摸列帛的脸:“小家伙,我就不送了,一路走好。”
客九给她留下了些药后,便带着列帛回族去了。知乐睡了一觉之后精神好了不少,不急着回洞里,就在山间随便走走。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小竹林。
元珩就安葬在此处。
三百年前她不仅失去了父君,还失去了元珩。
元珩曾说,等他老了,就寻一片竹林,在竹林旁搭一个小院子,过自给自足的生活。
斛南山没有竹林,知乐便要种出一片竹林。可惜她不善栽培,理想中的大片竹林,最终只长出这寥寥几根竹子,好在聊胜于无,勉强算完成了元珩心愿。
她找到一个标了记号的竹子,在竹子底下挖了一会儿,挖出几壶酒。取出两壶后,她又将其他的重新埋好。
“这大晚上的,也不知道会不会吵到你,不过吵到你你也只能忍着了。”知乐打开酒壶,猛喝了两口。
“刚刚杀了两个佑安门弟子,你要是看见了可别生气。答应过你的话我都记得,可他们杀我妖族子民,我没法咽下这口气。
“今天有个小家伙从妖界跑出来,不远万里找过来居然说要跟着我,他是不知道跟着我有多危险。当初就是怕阿筱收到牵连,我才把她送去妖界。
“可我终究还是没护住这个小家伙……”
知乐坐在元珩墓前,有一句没一句的跟他诉说,直到两壶酒都喝了个干净,话也说了个干净,但知乐也不想回去,就这么在墓前一直坐着。
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知乐才回了神,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坐得有些僵了的身体,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陪我坐了一宿,你也累了,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知乐住的洞穴得从竹林往山上走上一段,回去的路上经过半山悬崖,她看见一根绳子拴在悬崖边的树上。
没想到这么一大早就有人来采半山悬崖上生长的药材了。
自煞气消弭后,斛南山就长出了不少只有在极其恶劣条件下才能长出的稀有药材,总有医者上山采药。知乐没多管就准备走,刚离开两步突然听见身后有什么声音,回头一看那个采药人绑在树上的绳子有一处已经快要崩断,几乎是在她犹豫要不要管的那一瞬间,绳子断了。
悬崖下传来惊呼声,知乐顾不得其他飞速冲上去抓住了断掉的那截绳子,整个人被绳子拉得往悬崖边冲了好几步,差点就要摔下去。她情急之下唤出飞鸣使劲往地里一杵,又使出浑身的力气把绳子拉了一些回来在飞鸣的剑柄上缠了几圈打了个结,这才放松下来,悬崖下持续的惊呼也终于停止。
知乐坐在地上缓了缓,喊道:“绳子重新帮你固定好了,赶紧上来吧。”
“多谢姑娘!”悬崖下传来在山谷回转的答谢声。
手上本来包扎好的伤口在刚才拉绳子的时候又蹭到了,血慢慢殷了出来,知乐拍掉蹭上的土,把揪成一团的止血布解了下来。她起身走到悬崖边往下看去,采药人已经快爬上来了。不过那人最后一步总是脚滑上不来,抬起头看了知乐一眼,伸出手递给知乐:“姑娘,方便拉我一把吗?”
知乐看着面前的人,整个人突然愣住了,眼泪无意识地夺眶而出,落在眼前人身上。那人疑惑道:“姑娘,你没事吧?”
知乐回过神,抹掉了一下眼泪,握住他的手一用力把他拉了上来。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采药人冲知乐抱了抱拳,他看见手上有泥土,刚准备掸掉,发现手被蹭上了血迹。他下意识抓起知乐的手,发现了伤口,也没询问知乐的意见,拉着她走了几步离开悬崖边,拿出背篓里的水壶,用水帮知乐清洗伤口,期间还细心地替知乐吹了吹缓解疼痛。
“你这手好像是被划伤的?”采药人这才注意到她身上干涸的血迹,“你这是?”
知乐轻描淡写:“打了一架。”
采药人抬头看了一眼系在剑上的绳子,上面果然蹭上了不少血迹,他愧疚道:“姑娘不顾自己的伤帮我拉住绳子,莳戚真不知该如何答谢了。”
知乐听他说完,愣了一下神,不死心地问了一遍:“你叫什么?”
“在下莳戚,是藤岩村的医官。”
知乐自嘲地笑了一下,原来自己刚才那么自然地把他当成元珩了吗?她盯着莳戚的脸看得入神,这张脸与元珩九分相像,余下不像的一分,只在眼神。
面前少年的眼神里,没有对她的深爱之情。
年少的时候总羡慕凡人可以转世投胎,有无尽的轮回。现在看来,即便转世,他们也不会记得前世种种,说白了还是只有一世罢了。
虽说有些失望,好在她也看得明白。
“姑娘?”莳戚看出她是出神了,轻声叫了叫她。他低头审视自己一番,疑惑道,“我身上有什么吸引人的?姑娘的眼睛要把我看穿了。”
知乐回了神,发现莳戚已经帮她清理了伤口上了药包扎好了,知乐抽回自己的手,说了句实话:“长得好看。”
莳戚赞成地点了点头,厚着脸皮问道:“要不我画像一张送予姑娘,就当报恩?”
知乐微一皱眉,这张脸说出这样的话,属实让她万分不习惯。
谁能想到元珩转世转了这么个家伙出来。
知乐看见了莳戚背篓里露出的草药,问道:“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就为了这个草?”
“这是桑竹草,治疗肺病有奇效,可它只长在石壁上。前几日村里有位老人咳嗽不止,其他的药疗效甚微。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冒险采摘。”
“看不出啊,你还是个舍己为人的?”
“既然村民叫我这一声医官,自然要尽职尽责。”
知乐思索片刻,站起身来,说道:“带上你的东西,跟我走。”
“啊?”莳戚愣住。
知乐吹了吹手上的伤,抬眼看了莳戚一眼。后者连忙行动起来,起身回到悬崖边,先把自己的绳子从飞鸣上解了下来,握住轻轻一提,就将飞鸣从地里抽出。
知乐看他握着飞鸣的样子愣了一下,她差点忘了,这剑本就属于他。
莳戚把绳子卷好,放进背篓里,然后又去把树上捆着的那截绳子也解下来收好。
知乐自始至终目不转睛地盯着莳戚的一举一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熟悉却陌生的感觉。
莳戚背好背篓,走向知乐,把飞鸣递给她。知乐接过飞鸣,随口问道:“你去过其州吗?”
“其州?”莳戚的动作被知乐没来由的问题打断了,他反应了一下才回复道,“没去过。”
“过几天是花朝节,其州会很热闹的,你可以去看看。”知乐一边带着莳戚往山上走,一边看似随意地说道。
莳戚听了她的推荐,也没想过自己有没有空,就点了点头,道了句:“好。”过了片刻反应过来,追上两步问道:“姑娘是邀请我同游吗?”
“只是闲聊。”
知乐加快了脚步,走了大约有半柱香的功夫,小路的左侧出现了一片与人一般高的灌木丛。知乐没有犹豫,用飞鸣砍断树枝,探出一条路来。穿越了灌木丛又往深处走了一会儿,一面石壁出现在他们眼前。
知乐把飞鸣递给身后的莳戚,自己走到石壁边,观察片刻,飞身而起拆下大概九尺高处的一株草,落到莳戚面前。她把手中的草伸到莳戚脸前,问道:“这是吗?”
莳戚观察后应答:“对,是桑竹草。”
知乐把桑竹草放进莳戚身后背篓,指了指这面石壁:“这儿很多,虽然要往上爬点,不过好歹摔不死人,你以后来这儿采。”
莳戚抬头看了看无尽的石壁,又回头看了看来时的灌木丛,忍不住感叹道:“这儿这么隐秘,姑娘居然都能知道。”
“无意间发现的。”知乐有些心虚地回应。几百年都呆在这儿,连斛南山哪儿多了一窝蚂蚁她都知道。
知乐回头看了一眼石壁,问道:“还需要吗?”
莳戚点点头,今日悬崖边他压根没采到几棵绳子就断了。
知乐拍了拍手上的灰:“那我就……”
“多谢姑娘相助!”
知乐:……
她本来想说,那我就先走了,你慢慢采。
这小子嘴真快啊。
知乐心里叹了口气,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她拿过莳戚手里的飞鸣,飞身而起,去了更高处的石壁,挥剑砍下一株桑竹草,然后去了更高处。
莳戚只能看见空中不断飞扬而下的桑竹草,知乐的身影渐行渐远,他几乎要看不见了。看着这一地桑竹草,数量早已足够,他连忙抬头喊道:“够了!姑娘!回来吧!”
话音还在山间回荡,知乐已经回到了他身边。
“姑娘好身手啊。”莳戚感叹。
知乐指了指他们视线范围内的几片桑竹草,说道:“我砍了些高处的,留这些不太高的你以后采,省的你笨手笨脚,爬不上去。”
莳戚感觉自己被鄙视了,却不敢反驳。
知乐说的是实话,自然没有察觉到不对。她看着一地的桑竹草,对自己的成果满意一笑,说道:“我就先走了,你慢慢捡吧。”
“哎,姑娘!花朝节你会去其州吗?”
这一声没能得到回答,莳戚看着她潇洒离开的背影,不自知地发起呆来,直到知乐已经在他视线里消失了很久很久,他才回过神,蹲下身子捡桑竹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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