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许器才起身,看向窗外日光倾城的汴都,大好河山,可怜人间多造孽,天不开眼。

    他恍然笑了笑,眸底如烟的徘徊散去,凝结为两爿如渊的漆黑。

    他关上窗,推开暖阁的门,在散落满地的书卷杂堆里摇晃几步,来到某个人影面前,将那份名单交给他。

    “请转告陶大人,这是我的筹码。”

    那个人影没有接名单,硕果仅存的几根头发,被风吹得仓皇:“大人,真的要这么做么?瞒着金姑娘?”

    “老严,我如果还像当初那样,坚持着黑白分明的东西,那不叫伟大,那叫愚蠢。”许器意味深沉的道,“虽然我没有证据,但我直觉相信是金姑娘促成了翻案,如果这次没有她出手,我许器,已经被路行善反咬一口,小命呜呼不说,还遗臭万年了。”

    那个人影沉默。

    许器自嘲的咧咧嘴:“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当我查出路行善的罪证,志得意满的把证据卷宗呈上去,希望上面为百姓申冤,让路行善伏法……结果本应是代表审判和公正的他们,当着我的面,把卷宗都烧了,一张张的烧……无力?绝望?不,从那天起,我开始明白,如果我想做一个清官,我就永远无法做一个好官。”

    那个人影笑笑:“这话有点拗口。”

    许器摇摇头,声音苍凉:“佛家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那恐怕你最后,还是会小命呜呼,遗臭万年。”人影轻道。

    “你不也是?老严,不,严神手。”许器目光炯炯的盯向人影,“你帮着路行善做了造了那么多孽,在外面,在金姑娘心里,怕已经被骂得千疮百孔了。”

    严神手朗声大笑,取来卷宗袋:“如果我没有取得路行善的信任,又怎么能取得他罪行的证据,来双手奉给你呢?上面烧了你的卷宗,却没想到整件事,在查的不止你一个。”

    “不愧是老严!我启程回京后,就会开始计划,虽然会同样艰难。”许器也大笑起来,感激的接过卷宗,脑海里划过那份名单,“……不过,如果陶大人满意这个筹码,会助我一臂之力的。”

    严神手捡起半袋韭菜粿,拿了一个,另一个递给许器:“以食代酒,预祝一帆风顺,愿天下无冤,无饥,无不平,无长憾。则他日我在地狱接受审判之时,也必是噙笑的。”

    许器将韭菜粿放进嘴里,用力的嚼着,眸底晶莹闪烁。

    “他日还有我同行!老严,当这场官,不亏了!”

    ……

    京城,吴国国都,十里繁华。

    某处湖心亭,湖面莲华打朵,以拱桥与岸边相连,亭里悬竹丝帘子,帘后端坐着某人,帘前置席,花觚,香炉,并玉质小几。

    诸葛观坐在几前,案上一方雕花柳木的砧板,板上铺了一张蝉翼般的白纸,纸上一条嘴唇还在开阖的鱼。

    他右手持刀,左手按鱼,不见什么大的动作,雪亮的刀刃微光一划,一片透明的鱼片就被片了下来。

    诸葛观把鱼片放到旁边的玛瑙金丝盘上,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接连片下鱼片数十,都是一般厚薄,阳光透过鱼片,半分不减。

    “好刀功。”竹丝帘子后传来男子的赞叹,“听说阿观儿时家贫,在集市里帮人杀鱼为生,才攒够了书院的束脩。没想到这么多年了,阿观的刀功仿佛愈发厉害了?”

    诸葛观片下最后一片鱼,板上就剩下了完好无损的鱼骨,铺的白纸更是几乎未湿,落砧何曾白纸湿(注1),便是这等境界了。

    “让主子见笑了。”诸葛观用清水净了手,又把手放在香炉上熏香,笑道,“主子喜欢吃鱼脍,阿观便时常练习,哪怕身为丞相,公务繁忙,阿观也未敢懈怠过。”

    顿了顿,诸葛观看向候在亭外的年轻男子:“阿泉,我的鱼片好了,你的八和齑还不快给主子呈上来?”

    阿泉低头走入亭中,手上捧着的玉盘高举过头,来到竹帘面前,将玉盘放下。

    “蒜、姜、盐、白梅、橘皮、熟栗子肉、粳米饭、腌制的鱼,把这八种配料捣成碎末,用好醋调成糊状(注2),方得八和齑。”竹帘后的男子投去目光,却不是看玉盘,而是落在了阿泉身上,“鱼考刀功,齑考心思,你年纪不大,若能做出正宗的八和齑,是你的本事。”

    诸葛观膝行上前,将盛鱼的玛瑙金丝盘放到八和齑旁边,温声道:“请主子品尝。”

    竹帘后的男子却话锋一转:“……世人都说,丞相收了十三个义子,称为十三太保,虽然没人明白,你为什么要把数目固定在十三……所以他是你新收的第十三子?但听说他金氏的任务失败,出师不利呀。”

    男子的语调不算苛责,但阿泉浑身一抖,立马脸如死灰,恍惚间若有剑悬在了他脑门顶,剑尖已经刺破了头皮。

    哪怕在诸葛观面前,他都没有这种巨大的恐惧感。他想说几句恕罪的话,却发现舌头都吓僵了,动弹不得。

    “年轻人嘛,要多给机会。”突然,诸葛观爽朗的笑了,打破了死寂。

    “也是,阿观爱子之心,我焉有不成全之理?”竹帘后传来和煦的回答,“叫阿泉是吧?我让小厨房还做了几道菜,你去催催。”

    阿泉顿时冷汗和热泪都爆出来了,他大口呼吸了几口空气,确认自己还活着,忙按着还发软的腿,踉跄退去。

    “你今日把他带来,是想让我提携他?”竹帘后的目光落到诸葛观身上。

    “阿观何德何能,敢请主子费心。只是阿泉新进来的,带来在主子面前过过眼罢了。”诸葛观温和笑道。

    竹帘后的男子点了点头,诸葛观捕捉到这个动作,加了句:“主子,我把金氏的任务交给霍如渊了,酒垆的暗哨回报,柳十寸已经去接触了霍如渊,估计这两人要越过阿泉联手了。但当阿泉知道这个动向时,只是淡淡的对心腹说,一个任务,总得有人干活,功劳最后在他兜里就行。暗哨将这话报给了我,我便觉得阿泉这小子,是有几分可期待的。”

    注释

    1.落砧何曾白纸湿:出自唐代杜甫《阌乡姜七少府设脍》。

    2.八和齑做法:出自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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