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放了吧。”陶见贤挥挥手,让官差给严神手下钥。

    官差把严神手从水牢架出来时,后者已经因为下半身浮肿,完全不能走路了,只能在地上爬行,腐烂的皮肤里一路流出脓水。

    “用马车送他回去。”陶见贤淡淡道,又加了句,“另外,派点官差监视他,免得他再打算告发本官,给脸不要脸。”

    官差领命,把严神手带了下去,陶见贤看着几人背影消失,他蹲下神,伸手揽了一掌水牢里的水,水从指缝间淌走,掌心留下黑乎乎的,散发出恶臭的东西。

    原来这不是普通的水,而是金汁。

    用刑后的伤口被金汁长时间浸泡,就算现在放了出去,伤口也必被感染,时日无多。

    “对不起了,前御史大夫,严辙。”

    陶见贤手掌微倾,水洒在地上一痕,如同献给亡人的奠酒。

    吴国京城,金陵,漆黑的夜色里宫灯摇曳,吱呀吱呀的,半死不活的呻吟。

    王宫,御书房门口,许器看着屋内的灯火,还有两边乌泱泱的侍卫,拿奏折的指尖不免又紧了紧。

    吱呀,门打开,寺人尚吉走出来,对许器一揖:“许大人,请吧。”

    许器眼睛微亮,弓身上前,将手上的扳指退下来,迅速的塞到尚吉怀里:“多谢尚大人。”

    “咱家只是小小一名长随,当不得这声大人。”尚吉熟练的收起扳指,看了眼御书房里,背压低两分:“……许大人,恭喜了,希望您功成名就之后,大人不记小人过。”

    许器背再低三分,硬是头低过了尚吉的手:“当初马大人监斩,是奉上命,马大人秉公处理,何过之有?如今雨过天晴,皆大欢喜,下官当然不会计较了。”

    尚吉泛起笑意:“义父常说,鬼门关走一趟,于许大人,怕是福不是祸。能让许大人变了个人似的,才是前途光明,福气在后头呢。”

    尚吉余光瞥了眼扳指,翡翠碧绿如洗,澄色如一,是极品。

    他笑意愈浓,从袖中取出一个纸条塞给许器:“义父常教导咱家,好处都是你来我往……这个,是刚刚收到的飞鸽传书,便算义父和咱家的回礼吧……好了,许大人快进去吧,侯爷怕要等急了。”

    许器弓身称是,深吸了几口气,将官帽正了正,官袍掸了掸,踏进了御书房。

    门在身后阖上,书房里很安静,能听见象牙玉案边有人翻动书页的微响,许器头都不敢抬,只管盯着地面如云锦织的红绒毯,看自己来之前特意刷过的官靴踏上去,一步步踏到玉案前。

    “臣,监御史许器,拜见侯爷。”

    许器扑通声跪倒,额头叩到进贡的红绒毯上,不冷,心却如抵刀刃,阵阵发冷。

    御书房里坐的不是吴国的王,而是侯,便可见这人是何等可怕的,吴国真正的主子。

    “人都杀干净了?”玉案边传来的男声,语调是极温和的,如果不是话里的意思惊心动魄,几乎就像是灯下闲谈,故人对坐了。

    “一百三十六口,请侯爷过目。”许器取出一张名单,恭恭敬敬的膝行几步,举手过头,将名单呈上。

    玉案边的男子接过名单,温声道:“是路行善贩卖良民的名单呢,记有孩子们的名字,籍贯,和家中近亲……所以一百三十六口近亲,你一个人处理的?”

    话尾只是简单的一扬,许器就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叩首道:“侯爷容禀:是陶见贤帮臣处理,助臣一臂之力的。”

    许器并不敢隐瞒,羽林卫身为王室的恶犬,无孔不入,无事不知,何况自己面对的是吴国真正的主子,他今儿若有隐瞒,便是自掘坟墓。

    “陶见贤?”男子念着这名字,似乎在沉吟。

    许器小心翼翼再道:“侯爷放心,臣自己也确认过,一百三十六口,都杀干净了……从此路行善贩卖良民,故意致残一事,世间再无人知晓,永远被他们带入坟墓了。”

    御书房内烛火温暖,人间安宁,看不见的外面尸骨遍野,血流成海。

    被轻飘飘的带过。

    并且,被抹去痕迹,永无人知。

    绿纱窗下晚风来,吹得琉璃宫灯摇曳,火光荡在钱谨眸底,溅不起一丝波澜,只有他满脸的伤疤在火光里,投下一爿又一爿阴影。

    “侯爷,您放心,再不会有人敢效仿金氏,把真相揭发出来了。”许器深深拜倒,语调不稳起来。

    金明微能够用那种方式扳倒路行善,是因为手握关键性证据,这是她的底气,也是退路,当然这点,知道的人不多。

    但今后,再不会有人拿到关键性证据了。

    于这桩案子,一百三十六口,四十三个孩童的近亲,已经全部被灭口,再有人想学金明微,就是学的“煽动民心”,违反律法。

    于其他案子,也不会再有人知道,金明微是手握证据,才敢用的那种方式,因为已经死无对证,再有人想学,就是学的“无中生有”,违反律法。

    路行善的罪名是“构陷百姓,违逆民心”,永远都只会是这个了。

    ……

    “我听过羽林卫回报了,半个汴都都在喊拿命来,着实壮观啊。”钱谨放下书卷,轻道,“金明微说的对,官场最不可忽视的力量,是舆论。”

    顿了顿,钱谨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所以官府,怎么会允许百姓掌握这种力量?”

    “侯爷英明,不会有第二个金明微了。”许器内心忽凉忽热,有片刻的挣扎,但最终化为死水。

    钱谨走下玉案,亲自扶起许器:“许爱卿,你要什么?”

    许器惶恐的起身,弯着腰,恭敬的取出封折子:“请侯爷允准。”

    钱谨接过,打开来看,抬头《刑典第三卷·第二修》,是吴国有关贩卖良民的律法,条款重修如下:

    贩卖良民者,买方,与卖方同罪。

    贩十五年下者,罪加倍。

    贩与为妻,为子,为继,不录黄籍,户册无效。

    ……

    白纸黑字,句句铿锵,是一部重新修正的律法,一部曾经吴国有识之士提出过修正,却从来没得到通过的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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