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意是被一阵咳嗽声吵醒的。
她刚醒来的时候,头脑一片混沌,身上也一阵阵发寒,只觉得整个人混混沌沌,难受不堪。
沈如意下意识哼了一声,便听到身边略显沙哑的温柔嗓音响起:“团团,可是身上难受?”
这个声音曾经无数次在沈如意的午夜梦回见响起,沈如意只觉得心中悸动,她眼角一瞬便泛起湿润,委屈和思念迸发而出,侵占了她所有的心神。
“娘,娘。”她模糊地喊着。
如果这是梦,她宁愿一辈子不醒来。
她这一声娘,倒是把身边的人彻底叫醒,沈如意只觉得一双温柔的手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帮她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团团,娘在呢,你安心睡。”
沈如意的心一下子便安定了。
身上的难受、寒冷飞快散去,只留下母亲还在时的温馨与惬意。
迷糊之间,沈如意再度沉入梦境之中。
再次醒来时,外面天色已朦胧。
更鼓响了五声,只听外面传来报时声:“五更已到,今日阴雨。”1
这时,梦里的声音再度响起:“一场秋雨一场寒,落雨了。”
沈如意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她猛地睁开眼睛,扭头去看身边人。
在依稀的模糊的光影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带着满身的慈爱和温暖,映入她的眼帘。
那是她娘,她已经过世四年的娘亲。
沈如意眨眨眼睛,滚烫的眼泪犹如泄洪,一瞬倾泻而出,染湿了她略显潮红的小圆脸。
“娘,”沈如意一头扑入沈怜雪怀中,用那双小手死死抓着她的衣襟:“娘,团团好想你。”
沈怜雪有些哭笑不得。
她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声音温柔,如春日般和煦:“日日得见娘亲,怎么还这么粘人。”
沈如意哭得很伤心。
失去母亲之后,她有幸得师父庇佑,苟活于世,师父豁达通透,从不沾染是非,她跟着师父游历四海,走遍大宋山川,却因意外亡于十二岁稚龄。
那些年她没吃过苦,但心中的思念却日渐加重,她始终怀念自己早逝的母亲。
她没想到,自己死后飘荡良久,却重新看到了母亲。
若是梦,她希望永远不要醒来。
沈如意死死抱着沈怜雪,哭得整个人都要抽过去,她大病初愈,身上出了不少汗,这会儿瞧着可怜至极,惹人心疼。
沈怜雪自然是最心疼女儿的。
她伸手把女儿抱进怀中,让她整个人团坐在自己腿上。
“小团团,是不是病了身上难受?”沈怜雪对女儿有着无边的耐心和慈爱,“你想吃什么,娘给你做。”
沈如意在她怀里撒娇地摇了摇头,待到哭累了,这才渐渐止住了眼泪。
她低头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她已经是十二岁的大姑娘了,还这般黏在母亲身上哭,实在很是不像话。
沈如意此时还未意识到有何不对,她沉浸在美梦里,仰头看向母亲。
在她的视线里,沈怜雪的面容重新印入她心里。
沈怜雪生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在桃花眼上,一对远山含黛的远山眉飘摇若仙。
在那双极漂亮的眉眼下,是尖俏的鼻子和菱花一般的薄唇,她天生瓜子脸,皮肤白皙,配上如此五官,便是弱柳扶风的文弱美人。
她的性子也如同那眉目一般,羸弱温柔,柔弱可怜。
是了,这就是她母亲。
沈如意心中的思念重新翻涌上来,她死死抓着母亲的衣襟,叠声问她:“娘,你要一辈子陪着团团,好不好,好不好?”
沈怜雪只当她小孩子气,分外怜爱地亲了一下她圆润的小脸:“好,只要娘还在,娘就一直陪着你。”
她说着这话,便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这咳症已经两月不见好,这几日初秋将至,天气转寒,她的咳症便又厉害一些,偶尔晚上都要咳嗽得睡不着觉。
若非女儿年纪小睡得沉,她又总是强忍着不去使劲儿咳嗽,否则连女儿也要一并被吵醒,不得安睡。
想到这里,沈怜雪面上多了几分愁容。
她真的能陪女儿一辈子吗?她这样的身子,母女两个这样的困境,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陪她多久。
沈怜雪心中一下子便难过起来。
她微微蹙着眉心,低头看向女儿:“团团,无论母亲在不在你身边,母亲的心都是一直陪着你的。”
沈如意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娘就得在团团身边。”
“你这孩子。”沈怜雪无奈地笑笑。
她扭头看了看窗外天色,此时干过五更,打更人正在挨家挨户报时,天色因阴郁显得越发昏暗幽寂。
又到了落雨日。
沈怜雪侧耳倾听,听到外面雨打竹台,劈啪作响。
今日的雨肯定不小。
如此想着,沈怜雪便再也坐不住,她把薄被裹在女儿身上,让她在单薄的小竹床上等着,自己则披了外袍下床,穿鞋去桌上取瓷盆。
因着母亲的动作,沈如意这才发现两人身处何处。
这竟然是自己跟母亲被赶出沈府之后的租屋。
她眨眨眼睛,自己都有些恍惚,分不清梦境现实。
沈如意看母亲熟练找出瓷盆,放在经常漏雨的箱笼边上,自己也坐不住了。
她习惯性地伸手在床边的矮柜上摸了一下,摸到了一件略显厚实的窄袖斜襟衫子。
沈如意更觉恍惚和怪异。
若是梦,身上的疼痛和寒冷又为何清晰?梦中的一景一物,梦中最思念的人为何会如此真实?
就连这衣裳,上面的每个针脚,沈如意都不会忘记。
这身衣裳还是从沈府里带出来的,只她年岁渐长,衣袖和衣襟都有些短了,沈怜雪实在无力给女儿采买新衣,就想尽办法从祐邻求来碎布,给女儿在衣服上配出漂亮的袖缘衣襟,虽无精致刺绣,却也不显寒酸。
为了这身衣裳,沈怜雪低三下四求人,却从不在女儿面前提一句。
她穿上斜襟碧色衫子,套上长裤和百迭裙,也跳下床来穿好鞋子。
“娘,今日是何日?”
沈如意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问了母亲。
沈怜雪见她自己穿好衣裳,道:“今日是景祐十八年,十月十六,怎么?”2
沈如意今年虽只七岁,却因从小境遇,在外人面前总是显得过分少年老成,只在母亲面前的时候,才会撒娇卖乖,是个小小的可爱团子。
她很少过问这般问题,但也并不同别的孩童那般万事不通,是个很聪慧的小丫头。
所以面对女儿的时候,沈怜雪都是有问必答,她从来不会含糊其辞,看女儿年纪小就糊弄她。
听到这个回答,沈如意一下子有些恍惚。
她闭了闭眼睛,伸手在自己的手背上狠狠掐了一把。
“哎呦。”真是钻心地疼。
沈怜雪正在望瓷盆边上围破布,没注意女儿动静,待到角落里的水盆放好,她才松了口气。
“希望今夜雨能停。”
沈如意看着不甚健康却依旧能走能忙的母亲,眼睛又重新湿润起来。
景祐十八年,她当时才七岁,沈如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看了一眼甚至还有肉窝的小短手,只觉得难以置信。
难道,她这不是做梦,而是死后重生,回到了过去?
沈如意恍惚之间,想到死后那些岁月,也想到灵魂飘摇看到的一切,突然心中大定。
无论这是梦境,还是上苍垂帘让她重活一回,她都只管好好陪伴在母亲身边,母女两个一定可以好好活下去。
沈如意如此打算着,心里落定,仰头对母亲笑着说:“这日子好,趁着落雨,娘也在家里歇息一日,莫要再出门忙碌。”
沈如意从小就很懂事,知道关心母亲,也知道不给贫寒的家里惹事,她会如此劝慰沈怜雪,沈怜雪心中感动,却并不觉有何不妥。
“你这小大人,竟要来安排娘了。”沈怜雪打趣她一句,抬头见外面天色渐渐明朗起来,心中又有些发愁。
她手里是真的没有银钱了。
眼看就要冬日,这租屋去岁便冷如冰窖,靠着典当母亲的旧物才勉强买了木炭烧炉子为生,今岁……她已经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好典当的了。
她可以冷、可以冻,甚至饿上一两日都可,但女儿还那么小。
她从来不后悔生下团团,却埋怨自己无法给她最好的生活,让她跟着自己遭人白眼,颠沛流离,食不果腹。
沈如意闭了闭眼,心里下了个决定,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沈娘子,你们娘俩都在家吧。”
那是一道中气十足的女音,每个字都跟得很紧,跟倒豆子似的让人喘不上气。
沈怜雪一听这声音,脸色骤变。
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咳嗽声就刺耳地响起来。
沈如意抿了抿嘴唇,她从矮柜上取了冰冷的茶壶,往茶碗里倒了点冷水,迈着小短腿跑过去递给母亲:“娘,茶都冷了,少吃一口。”
沈怜雪毫不在意那碗冷茶,她仰头一口喝下,顺了顺气,一边拍了拍女儿的头,感谢她的孝顺,一边对门外道:“孙大姐,你稍等,这就来。”
她让沈如意再去穿一件厚褙子,自己则快步过去开门。
单薄的门扉吱呀一声开了,门外一个银盆脸、体态丰腴的妇人笑眯眯站在那。
她一张口就要人命:“沈娘子,你已经欠了我十日房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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