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意却没有听到母亲的呼唤,她心里只有那句咳嗽药的吆喝声,循着声音,她从人群里往前挤。

    她的发髻乱了,绢花也掉了,衣服蹭得歪歪扭扭,小人儿却依旧不退缩,拼命要找那卖药郎。

    行人们见她跌跌撞撞,满脸焦急,有心善者,问她:“丫头可是寻不到家?”

    沈如意脸上都急出汗来,她喊:“寻卖药郎。”

    便有人往前指:“在那,你且小心些。”

    沈如意顺着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平平无奇的白布幡子。

    那幡子上只写了咳嗽药三个字,端是醒目。

    沈如意拼命往前跑去。

    她一边跑一边喊:“卖药郎,卖药郎。”

    她人小,声音稚嫩,一瞬便被淹没在人群中中,如何不被人注意。

    沈如意越发着急。

    她跑得飞快,肺都要跟着炸裂开来,浑身都疼。

    可她却不顾上那许多。

    然而没跑多远,她没注意到脚下石子,一脚没踩稳,整个人猛地往前扑倒。

    只听噗通一声,沈如意一头栽倒在地上,摔得整个人都懵了。

    她这一摔倒,把两边的行人吓了一跳,纷纷扭头看过来,便有两个年轻娘子要过来扶她。

    沈如意却什么都顾不上。

    她的杏圆眼睛死死盯着那卖药郎,见他也看过来,立即大声叫:“我要买药!”

    她声音甚至带了些凄厉,又响又亮,听得人心里发酸。

    那卖药郎这回终于注意到了她,待到那两个女子把她扶起来,一个蹲下帮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个左右张望,想要找她父母。

    沈如意却全然不顾四周人等,她一门心思盯着卖药郎:“我要买,咳嗽药。”

    她说得很大声,那卖药郎听得清清楚楚,便也不着急走,回来走到她身边,弯腰问:“丫头,你家长辈呢?”

    沈如意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脸蛋上都是灰,头发也乱了,跟个小叫花子似的可怜极了。

    她摇摇头,从袖子里掏了半天,掏出来两个钱:“我要买,咳嗽药。”

    这咳嗽药一一文钱一小贴,只有一小撮,用黄纸叠成方角,穿成串挂在卖药郎身上。

    卖药郎见她摔成这样还不忘买药,想着两文也不多,应当不会有家长闹事,便拆下两贴给她:“丫头,药不能乱吃,须得久咳不好,晚上睡前用淡水滴麻油数点调服,吃好便停。”

    他仔细叮嘱,也不知这丫头能不能听懂,又怕她自己不懂胡乱吃药,顿时有些发愁。

    医者父母心,卖药郎想了想,先谢过那两位好心娘子,这才道:“丫头,你家住哪里,我同你归家去送药。”

    他昨日才来汴京,这一日卖下来,生意自是好极,因此也不在乎这一时片刻,想着送佛送到西,把这小丫头送家去再说。

    然他话音刚落下,便听到一道略显凄厉的女声响起:“沈如意!”

    一个略显消瘦的身影从人群中挤过来,她直接扑到小姑娘的身上,把她死死搂在怀里:“你吓死娘了,瞎跑什么。”

    深秋冷日里,沈怜雪却急得满脸是汗。

    她死死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似要把她揉进骨血中。

    沈怜雪的眼睛通红一片,面容惨白一片,她声音有着显而易见的颤抖:“臭丫头,叫你乱跑。”

    她高高扬起手,咬牙切齿地说着,落手的时候,却轻轻打在了沈如意的后背。

    打的那一下太轻,连声音都没有。

    沈如意被母亲抱在怀里,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她搂着母亲的脖颈,指着卖药郎说:“娘,他能治病,能治好你!”

    沈如意永远忘不了曾经母亲过世时的模样。

    母亲最后久咳不好,从最轻的咳症转成肺症,加之身体孱弱,无钱医治,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

    沉疴时,她已骨瘦如柴,声音嘶哑,再无精气。

    沈如意已经顾不得其他,顾不得被母亲责骂,顾不得行人如何看待,她说:“娘,买药,买了药就能好。”

    母亲的咳症是沈如意心底的坎,无论过了多少年,她自己始终迈不过,忘不掉。

    以至后来同师父游历时,她分外注意各地医馆,这才碰到了这个专卖祖传咳嗽药的卖药郎。

    他的咳嗽药在汴京等地都很有名,若是对症,一般十贴就能治好,若是不对症,也能缓解症状,可以让病人夜晚能寐。1

    当年知道这位卖药郎时,母亲已经去世多年,沈如意每每想来,都觉得颇为惋惜。

    她原是想赚些钱就催促母亲去看病,如今却恰好碰到他,也不知是否运气使然。

    既然碰到了,就断没有撒手的道理。

    沈怜雪催着母亲买了十贴药,那卖药郎仔细说了如何服用,又说这几日都在汴京,若是要买药,可去朱雀大街的清河邸店,他在那也留了药。

    大抵因着焦急,心里装着事,沈怜雪并未对卖药郎如何惧怕,她只是匆匆点头道谢,一把抱起沈如意,转身就往家走。

    沈如意被母亲抱在怀里,还一抽一抽的,脸上哭成小花猫。

    沈怜雪一路都板着脸,待回了家,她也不说话,只把沈如意放到屋中,然后便取水拧帕子,过来给她擦脸。

    买到了药,也回了家,沈如意心里的焦急便散了,她这会儿回过神来,看着母亲紧绷着的脸,心里又有点害怕。

    沈怜雪平日里最是温柔不过,但她若是生气,可是很吓人的。

    沈如意再调皮捣蛋,再是知道自己母亲心软温柔,也怕她生气。

    沈如意抿了抿嘴唇,可怜巴巴看着沈怜雪,水汪汪的杏眼闪着泪光:“娘,团团知道错了。”

    她一边说着,眼泪就要掉出来。

    沈怜雪眼疾手快,迅速在她眼睛下抹了一下,把那还没掉出来的眼泪又擦了回去。

    沈如意:“……”

    完了,她娘真的生气了。

    沈如意只好老老实实让娘给她擦脸擦手,然后乖乖脱下脏了的短褙子,换上一件新的半袖。

    “娘,团团真的知道错了,团团听到有人卖药,就着急了。”

    沈如意一着急,说话就有点含糊:“团团,团团担心娘娘。”

    沈怜雪原本还绷着脸,听到她喊娘娘,没忍住轻笑一声。

    听到母亲笑了,沈如意这才松了口气。

    她伸手:“娘,抱抱。”

    沈怜雪把给她系好衣带,伸手把她小小的身子抱进怀中。

    沈如意的个子不高,虽然不如富贵人家的小小姐富态,身上的肉却也是软软的,抱在怀中暖呼呼,让人心安。

    这是沈怜雪仅剩的亲人,是她生命里的唯一。

    沈怜雪紧紧抱着她,声音带了些哽咽:“团团,以后不许乱跑了,娘吓坏了。”

    八年前的那一夜,改变了她的人生与命运,也改变了她的性格。

    她不可抗拒地惧怕年轻而高大的男人,哪怕知道他们不会胡乱伤害自己和女儿,也依旧抑制不住发抖。

    她曾经怨恨害她的人,甚是恨过那个男人,若他能清醒一些,没有和她一样被奸人所害,是否便不会让她过得如此艰难。

    但是,她从没有怨恨过自己的女儿。

    在那样艰难的日子里,因为这个新生命的到来,让她有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如果没有她,她兴许早就放弃在这人世间挣扎。

    沈怜雪抱着女儿,忍了一路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团团,你不能离开娘,不要离开娘。”

    沈如意听到母亲哭了,眼泪哗啦啦就流淌下来。

    她哭得直抽抽:“娘,昂,娘,团团,永远跟娘,在一起。”

    她说得磕磕巴巴,刚擦干净的脸又哭花,母女两个就在这破旧的刚漏过雨的小租屋里抱头痛哭,直到沈如意嗓子都哑了,沈怜雪才渐渐收了泪水。

    她擦干眼泪,又用温帕子擦了女儿的脸,这才哑着嗓子说:“臭丫头,罚你晚上少吃一个饼。”

    沈如意抿了抿嘴,乖乖点头:“好吧,那团团明天多吃一个。”

    沈怜雪这才去看那咳嗽药:“你怎么就一定要买这个?这样的游医,许多都是骗人的。”

    但当时情形混乱,又多亏那卖药郎看顾女儿,所以沈怜雪二话不说就买了十贴药。

    沈如意想了想,决定把锅再度扣到郑欣年头上:“是年年哥说的,他听同窗说近来汴京来了个很厉害的卖药郎,说他卖的咳嗽药很管用。”

    一听说是郑欣年说的,沈怜雪立即就信了。

    她其实也准备去熟药惠民局去买些成药来吃,出摊时一直咳嗽,怕也会让顾客不喜。

    若这咳嗽药管用,倒是便宜。

    沈怜雪想着今日也不出门,便调了一贴来吃,然后便开始算煎饼成本。

    这两日不用出摊,她得把酱料配方调出来,还得把所有事情都考虑周全。

    如此想着,她就陷入自己的思绪里。

    边上,沈如意认真看着母亲。

    她心里祈祷:“希望这药管用,希望母亲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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