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沈怜雪四更就醒了,忙到现在,自是又累又困,母女两个高兴劲儿过了,便一起倒头就睡。
待到正午时分,沈怜雪方才醒来。
沈如意肚子咕咕直叫,她是饿醒的,醒来就问:“娘,中午吃什么?”
沈怜雪看了看外面天色,耳边听得钟楼声响,自也知道到了正午时分,便问她:“可想吃炙肉?”
刘二娘家的炙肉在附近小有名气,总有老饕循味而来,但沈怜雪母女两个搬来两载,却从未尝过。
吃用一次,母女俩大约就要六十文上下,沈怜雪不舍得,沈如意也不舍得。
不过今日,大抵是心里欢喜,母女两个竟很舍得,一说起要吃炙肉,就不约而同点了头。
沈如意笑得眼睛都弯了:“娘,我想吃油豆腐,也想吃香菇。”
她最爱吃油豆腐,往常若是有闲余,沈怜雪就会买了豆腐自己回来煎,煎得金灿灿油汪汪的,便是烩菜做汤,都很得宜。
不过,刘二娘家的油豆腐好吃,就连沈如意都有耳闻。
一说起要吃午食,两人便都饿了。
本来午食都是随便吃些点心果饼,但刘二娘家偏好午时开门,倒是也能吃上一顿热乎饭。
母女两个穿好衣裳便出了门,一路来到刘二娘家门口,还未曾走近,就听到里面热闹声。
“老板娘,再添半斤山药、油豆腐,”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再来一壶桂花酿。”
然后便听林娘子柔和的嗓音:“这就来。”
这个时候的刘二娘家刚开张,桌只占了八成,却也热闹非凡,浓郁的肉香伴随着刺啦的油声刺激行人的口水,让人忍不住踮脚张望。
逐渐寒冷的早冬里,烤上一盘肉,喝上一杯酒,幸福能从心里溢出来,温暖整个冬日。
沈如意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好香。”
沈怜雪点头:“二婶娘的手艺确实出众。”
在这热闹的汴京中,能把生意开得一直热闹,总是有些本事的。
沈怜雪领着沈如意刚一踏入铺子,林娘子便瞧见了。
她忙上前来,笑着说:“怎么这会儿来了,那炉子今日不用,你要是用便取走。”
沈怜雪摇了摇头,她先谢过林娘子,然后才说:“搬来这么久,一直馋嫂子家的炙肉,今日正好得闲,便同团团来尝尝。”
“好香好香,”沈如意仰着头对林娘子说,“团团都流口水了。”
林娘子笑得弯了眼睛,她知道沈怜雪胆子小,便领着她们找了个最靠近厨房的偏僻位置,待她们坐下,便招呼女儿给两人上了酸梅汤。
林娘子的女儿叫刘春燕,今年刚及笄,往常都是她跟着忙午食,待得刘家长子下了学归来,便替换忙晚食。
刘春燕自然认得沈怜雪和沈如意,她性子同母亲一般温婉,以前总领着沈如意玩,沈如意一看她就咧嘴笑。
“燕子姐,等你得了闲,带我去放风筝。”沈如意拉着她说。
刘春燕给她换了一杯不加冰的酸梅汤,笑眯眯说:“好的呀,我们团团最近可比燕子姐忙。”
沈如意咧嘴笑了,跟着母亲一起看食牌。
因是做炙肉,刘二娘家的食牌很多,上面一排都是肉类。猪肉有梅花肉、带皮五花肉还有咸肉肠、猪肉杂等,羊肉则是小羊排、羊里脊和肥瘦相间的羊肉块。
除此之外,还有鸡翅和鸡胗,不过上面写了数量不多,大抵不到天黑就要卖完。
下面一排则都是菜。
有沈如意爱吃的油豆腐和香菇,还有春韭、山药、萝卜、白菜、冬瓜、竹笋等,还有各种饭食。
若是省钱,便点两样菜品加一样小肉碟,一人大约三十文便够,可自己烤,也可烤了送上来,配了二米饭,吃起来特别满足。
沈怜雪跟沈如意都爱吃梅花肉和羊里脊,便要了这两种,又配了油豆腐、香菇和白菜,这一顿饭算下来,要六十二文。
沈怜雪自己手艺好,只叫上了生的,待桌上小炭盆里炉火旺盛,便把肉铺在铁盘上。
滋啦一声,肉香顿时在鼻尖爆开。
刘二娘家的肉都是腌制好的,羊肉里面放了孜然,加了料酒,去除了腥膻味道,且因是特地选的小羊羔,肉上有一种奶香味,吃起来特别爽口。
而梅花肉加了蜂蜜,甜甜的,是沈如意的最爱。
把两样肉都吃完,沈如意的小肚子都鼓起来,沈怜雪便用煎肉剩下的油给她煎豆腐和香菇,待到用完所有菜,母女两个连米都吃不下,就直接结了账。
林娘子过来收钱,她道:“怎么样?”
沈如意抢着回答:“特别好吃!婶娘厉害。”
林娘子腼腆一笑,说:“以后生意好了,还来吃。”
生意好,便能赚到钱,自然吃得起炙肉。
沈怜雪点点头,道:“嫂子,明日蛋得要两百个,菜也翻倍,我想一直卖到午时,看看能卖多少。”
第一日担心卖不完,不敢多准备,但有了经验,沈怜雪就大概能算出每日营生。
只要她做的味道不变,大概就能卖上十天半月,或许可以更长久。
林娘子也觉得她那生意不错,笑道:“好,那炉子就放在后门边上,回头你放个箩筐在那,进了菜我直接放那,你直接取了便是。”
沈怜雪点头道谢,付了钱便领着女儿回家。
下午母女两个就准备油纸,叠了一整个下午,准备了厚厚一筐,才算作罢。
很快便是第二日,今日沈怜雪要了两百根油果子,她把前一日用完的背篓还给卖油果子的摊贩,同他定:“明日我还要两百。”
因着已经熟练,今日沈怜雪没那么早起来,待到出摊时也比昨日要早一些。
出乎她的意料,她们刚到昨日的位置,便有客人上来排队。
“团团老板,今日好早。”
客人们大多都是跟沈如意打招呼,沈如意还有些困,心里却很高兴,揉着眼睛说:“早哦,婶娘叔伯辛苦啦。”
小姑娘声音软软的,仿佛秋日里最温柔的风,温暖每个人的心田。
在汴京,什么样的家户都有,往常也有孤身带着孩子的娘子努力生活,她们能养活好自己,也能养活好孩子。
不用问,沈怜雪跟沈如意便一定是这一种。
做母亲的不善言辞,手艺却极好,摊子也干干净净,每一样东西都让人觉得放心。
女儿却伶俐可爱,一张小嘴叭叭叭,就没有她应不上的话。
客人们排好队,一份两份报了数,沈怜雪便默默做起煎饼来。
今日来的人大多都是昨日的老客,吃了一次上瘾,今日便来再排一次。也有昨日没吃上的,今日早早就来,生怕又是明日请早。
如此一来,摊位前的人就比昨日要多。
这一热闹起来,就有不知道的行人过来张望,小摊子一下子便显得人声鼎沸,生意好得不行。
沈怜雪额头都出了汗,但她手很稳,每一步都不乱做,紧张之余却不慌张,把每一张饼都做到最好。
等煎饼的时候,客人们也相互聊天,就有一个南边来的汉子说:“说起来,我昨日吃了觉得味道很好,但少了些辣味。”
汴京一带人是不怎么吃辛辣之物的,不过在听闻在蜀州赣州等地,因潮湿多雨,所以人多食辛辣。
其中有一道芥辣瓜儿,最近在汴京很是流行,听闻味道特别冲,配饭配粥都很得宜。
沈如意闻言心中一动,她扭头看母亲,见母亲也是若有所思,便知道她虽一直不怎么吭声,却在认真听食客的意见。
沈如意就问:“伯伯,您说的可是芥辣瓜?”
那汉子点头:“正是,我昨日还想,若是把芥辣瓜切碎放进去,那味道指定更好。”
好味都是人们品尝推敲出来的,沈怜雪也从不认为自己就是最好,如此听了,心中颇有感触,难得抬头对他道:“多谢这位郎君,我记下了,回去若能做成,过几日便会带来,郎君到时可来尝。”
她摆摊摆了两日,这是说的最长的一句话,足见她对吃食的认真。
那汉子也没想自己随便一句,店家就当了真,颇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说说,到时难为你们上心。”
众人一边说着,一边等着煎饼出锅,闻着热气腾腾的煎饼香气,觉得一整日都有盼头。
沈怜雪一直忙了一个多时辰,待到辰时,已经卖得只剩二三十根油果儿,这会儿已经过了早食,要上工的行人都已开始忙碌,行人逐渐变少,煎饼摊位前也不用再等,过来便有现成煎饼。
沈怜雪这才发现自己有些饿了,她自己给自己做了一个,跟女儿坐在板凳上慢慢吃。
就在这时,一道温和的嗓音响起:“这位施主,请问是卖什么的?”
沈怜雪站起身,便见一个富态僧人站在摊位前,正笑眯眯问。
他长得略有些圆润,头上戴一顶素纱僧帽,身上的僧衣看似朴素,却隐约有些波光流转,似是锦缎。
沈怜雪见是僧人,并未如何放松,依旧紧绷地道:“是做的鸡蛋煎饼,大师当不得用。”
那僧人颇有些遗憾,再三探看,最后只得败兴而去。
沈如意站在小板凳上,看着僧人离去的背影,眼睛亮得如同金乌。
她心想:“我怎么忘了这个发财的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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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如意一想起发财机会,立即就有些魂不守舍,就连吆喝都忘了,一直站在母亲身边发呆。
沈怜雪以为她累了,这会儿客人又不多,便扶着她在凳子上坐了,还把水杯放入她手中:“团团略等等,卖完咱就家去。”
“好。”沈如意下意识点头,思绪一直沉浸在回忆里。
她记得也是这一年这个时候,大约就在十月末十一月初的时候,朝廷颁布新令,计于年末十二月开始,每月曾发五百度牒,且计于景祐十九年限度牒民间交易,规定交易过户不满一年不许出卖。1
且加附言,若家户停塌度牒者重,则以令销毁,不许倒卖。
这一政令,直接让度牒市价在景祐十八年年末暴跌。
百姓想要出家为僧,必须拥有度牒,正式在祠部记名方可。若只想用空名度牒避税,也需要度牒。因唐以来僧者众多,富户纷纷以度牒避税,赵宋便出了度牒官卖政策。
其本意是限制百姓出家为僧,并增加财政收入,但多年以来,民间倒买倒卖情形泛滥,屡禁不止,富户争相囤积炒卖,把其当成敛财工具,坊间价格直接影响官卖,因此朝廷才出此政策。
归其根本,这份钱朝廷想自己赚。
度牒一贯由祠部售卖,定价稳定,景祐年间价格为一百三十贯,特殊年由不算,这个价格是很稳定的。
当然,这个价格只限于景祐十九年以前,沈如意记得,到了景祐十九年末,官卖价格便升至三百千,从此再未降落。
因度牒坊间价格起伏波动很大,低价年份朝廷官卖便受限制,因此才出此政策,是为稳定度牒价格。
然而此政令一出,手中积压多年的富户便有些着急,纷纷出手贱卖,坊间度牒价格立即崩塌,从一百一十贯每张暴跌至八十贯,没过几日,就有囤积大量度牒者以二十千贱卖。
不过坊间炒卖度牒者本就高买高卖,大抵已经赚得本满钵满,如此低价清出,倒也并未引起寻常百姓动荡。
度牒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本身就不是必须。
朝廷大抵也未想到,本意是稳定度牒价格,可政令却引起了剧烈的市场震荡,所以过了十一月,这条新政到底没有实行,直接宣榜作废。
因此,坊市间度牒价格再度回转,从二十贯升至一百二十贯,依旧比往年的价格要低。
但这一买一卖,中间差价便有一百贯。
沈如意之所以会知道这个,是她曾经跟随师父游历,偶遇一潇洒书生,他道当时只看价低便买入两张,却没想到反手便赚了两百贯,生活一下子便富裕起来。
在汴京,普通百姓一日收入在二百至三百文皆有,大抵营生好一些的铺席,一日能赚大几百文。
若以每日三百文来算,一月便是九贯钱,除去一家老小吃喝,一月大抵能攒下二三贯钱。
如此辛苦一整年,不过能攒下三四十贯钱,而度牒这一到手,便能赚寻常家口三四载营生,可谓暴利。
对于沈怜雪这样为生计挣扎的普通百姓来说,平日生活根本不关注度牒价格,她们甚至不关心度牒这种东西,若一定要说有什么关联,便是每月五次万姓交易时,看着大相国寺生活富裕的僧人们羡慕几句罢了。
母亲都不关心,沈如意小小一个孩童,更不可能知道这些。
若非有后来游历经历,又有师父细心教导,她便是知道也不会如此清楚。
但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炒卖是另一回事。
前后不过两月,翻手就是一百贯钱,任谁都要坐不住。
沈如意现在也是这般,她心里头翻江倒海,一边盘算如何同母亲说这件事,一边又想那二十贯钱从何处来。
眼看月底将至,冬日眨眼便来,她们便是一日能卖二百煎饼,刨除房租生计,一日能攒下六百文,也要一个月才能攒出来。
一个月后,政令废止,度牒价格已经回升至一百二十文。
什么都来不及了。
沈如意坐在那出神,左盘算右盘算,思来想去没个主意。
就在这时,沈怜雪温柔嗓音响起:“团团,今日卖完了,咱们回了。”
沈如意这才抬起头,发现头顶已经金乌灿灿,沈怜雪把最后剩的面糊摊了张煎饼,正捧着吃。
她自己总是吃得简单,这几日早晨都是吃剩下的煎饼对付,总不肯好好用饭。
沈如意深吸口气,站起身跟着母亲一起收拾推车,心里暗下决定:这度牒一定要买卖成。
只要能赚到这一百贯,母亲便不会有那么大压力,也不会时时担忧她的未来。
母女两个还了车,背着剩下的酱料回了家,先是把沾染了煎饼味道的衣裳换了,上了床榻便立即睡着。
待再醒来时,已是下午。
沈怜雪这几日也很累,每每早晨四更便起,要一直忙到午时,下午还要裁纸做酱料,晚上天气冷下来又要调面糊。
虽然很累,但她心情却是极好的。
昨日一日便赚了四百多文,今日翻倍,总有八百文,这么多钱,已经是她原来想都不敢想的了。
待到午睡醒来,母女两个也懒得动,沈如意心疼母亲,便说自己想吃酸馅,沈怜雪边用吊脚篮子买了四个,同女儿分吃之后,用小锅子给她煮荔枝膏水。
荔枝膏是现成的,里面加了乌梅、桂皮、酱汁和丁香,加水熬煮之后,会有一种很浓重的香料味,荔枝的味道倒是不算很重。
但沈如意从小不爱吃姜,沈怜雪每次在她吹了风不愿意喝姜汤时,都会放很多红枣冰糖,现在有了荔枝膏水,倒是方便。
沈怜雪一边煮,一边同说:“下午咱们还得去一趟十里坊,再买些油纸,还得买酱料和木炭。”
米面她一开始就要得多,因此倒不着急填补,不过木炭用的是原来家里存的,现在怎么也要置办一些。
如此说着,沈怜雪就道:“今日那客官说,若是加些芥辣瓜味道会更好,若是如此说,是否有人爱吃酱萝卜和雪菜?”
沈如意微微一愣,这些那菜谱里倒是没写,但沈怜雪本身厨艺便精湛,她又聪慧,懂得举一反三,便自觉给自家的煎饼增添花样。
沈如意立即拍马屁:“娘真厉害。”
沈怜雪笑着点了点她小鼻尖,待她们一人吃了一碗荔枝膏水,这才又出门。
这一回沈如意买了不少油纸,又买了一瓶芥辣瓜和几坛子酱料,便同女儿往回走。
此时已是下午时分,沿河岸边杨柳依依,水波荡荡。
暖阳已没有正午时分那般灿灿,冷风吹来,还有几分凉意。
沈怜雪抬头瞧见卖菜的棚船,便牵着女儿过去,打头瞧看。
这会儿已经是晚间生意,最后这些余菜卖完商贩便要家去,沈怜雪低头问:“团团,可想吃汤菜?”
沈如意眼睛一亮,她砸吧砸吧嘴,道:“想吃!”
沈怜雪便笑着点点头。
她认真选了油豆腐、青菜、香菇、萝卜和一条不大不小的鲤鱼,又见今日的虾新鲜,变买了半斤虾。
买了这么多菜,也不过花了三五十文。
待到回去路过刘二娘家,沈怜雪便又从后门进去,对林二娘道:“嫂子,我想买些生羊肉,回去给团团煮羊肉羹,要咱家腌制好的便是。”
要腌制好的,便是要去除膻味的,因此按售价来卖。
她每日摊位就在林娘子家前,打头瞧着,就知道生意极好,林娘子一直觉得她为人有些瑟缩胆怯,但如今看来,却并不是个吝啬人。
有了正经营生后,到底也不肯委屈女儿。
她给沈怜雪拿了半斤羊肉,取了些自家的酱料,道:“忙了一天,是要吃些好的。”
沈怜雪笑笑,冲她福了福,便家去了。
母女两个回了家,沈怜雪自己侍弄鱼虾,让沈如意用温水洗菜。
一共就只有青菜、香菇和萝卜,都很好洗,沈如意边玩边洗,待她这边把菜弄干净,沈怜雪已经片好了鱼肉,洗好了河虾。
还是用那口小铁锅。
所谓菜汤,其实是沈怜雪自己发明的一道菜。
她刚搬出来的时候每日忙个不停,又不想让女儿整日吃酸馅胡饼,便是外面卖的汤饼,也没什么油水,干巴巴只得馎饦和青菜。
而再贵一些的,鳝丝馎饦,猪肚水引她也买不起,便想了这么个注意。
用虾头熬汤,放些香菇萝卜,再把各色菜品往里面一煮,煮熟之后配了水引或胡饼,便宜又美味。
沈如意坐在小板凳上,看母亲沉静做饭的脸,突然想到:这不就是《菜谱》里写的火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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