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怜雪本以为柳四娘有什么正经事,  结果她开口就是这一句,把沈怜雪砸蒙了。

    被砸蒙了的还有小团团。

    沈如意几乎都不用如何思考,她下意识就抱住了母亲的腿,  似乎只有偎依在母亲身边,她们两人才是安全的。

    沈怜雪深吸口气,她弯下腰拍了拍女儿的头,然后才看向孙九娘:“大姐,咱们上楼去说。”

    她回过头,同厨房里的两人知会一声,  然后便领着孙九娘上楼回了家。

    待进了租屋,沈怜雪甚至还很冷静地给孙九娘煮了一壶桂花露。

    “大姐,我可以先问发生了何事?”

    孙九娘原本不想告诉沈怜雪这些事,  一个是因为玉佩丢失寻回是她的过错,她没有看管好玉佩,所以才会被外人看到玉佩,这个口她不好开。

    再一个也是因以前的沈怜雪确实看起来怜弱柔软,并不是坚强性子。

    她怕她要是说了,母女两刚好起来的日子又要崩塌。

    但她看了这一两个月,  沈怜雪却再无往后退步之意,  即便在做铺席的过程里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困难,  她却犹如正在迎风挺立的梅花,傲然风雪,  独自绽放。

    她没有退缩,没有害怕,甚至更顽强地站了起来。

    所以她的日子越发红火起来,  从只有母女两个的小摊位发展至今,  甜水巷一带的百姓们,  谁没有吃过她家的煎饼?又有谁没有尝过滋味浓郁的肉夹馍?

    她拥有了伙伴,有了帮手,甚至有了棚架,开始增加菜品,琢磨着把生意越做越红火。

    孙九娘特别欣慰。

    或许许多食客同她的想法一样的,仿佛看着一个并不太熟悉的晚辈,经历过风风雨雨,在苦难和艰难的磨砺之下重新站起。

    虽前路似乎也并非是康庄大道,但她依旧坚定地往前走,跟在她身边的人,也会被她的坚持和勇敢感染。

    从她依旧单薄的肩背上,无论是朋友还是食客,都能感染到如萤火一般的荧光。

    虽不耀眼,却也足够引人。

    孙九娘原本想等沈怜雪生意稳定下来,再来同她说这事,然而那老夫人的突然访问,令她又慌乱起来。

    虽然当时没有表现出如何紧张,但人走后,孙九娘才发现背后都是虚汗。

    那老夫人看起来并非什么冷漠权贵,相反,她是个彬彬有礼,和气友善的老夫人,但越是如此,孙九娘心里越犯嘀咕。

    她悄悄同人打听,暗中观察,却无从得知对方身份,就在孙九娘以为对方相信了她的话之后,甜水巷附近的巡警却多了起来。

    一开始那些巡警只是加班巡逻,但是后来,他们便开始登门,询问手里楼屋多的房东们,问她们是否有见过什么可疑之人。

    孙九娘一下子便想起那个老夫人来。

    会不会是他们觉得她的话不足以取信,想要亲自动手寻人?

    孙九娘越想越坐不住,待巡检司的人走后,她一个人在家盘桓良久。

    待到晚上儿子下学归家,她又同儿子商议。

    当时郑欣年便道:“娘,雪婶如今已大不相同,您直接告知雪婶即可。”

    郑欣年很果断:“是咱们的错,就先承认错误,剩下的,你只需要告诉雪婶真相便好,她自会有评判。”

    “娘,您先跟雪婶讲清,儿子晚上下学会立即去给雪婶道歉,”郑欣年正色道,“事因我而起,我断没不能当个躲在后面不敢出头的懦夫。”

    儿子坚持的话语,给了孙九娘很大的信念。

    于是今日中午,才有了她上门寻找的事由。

    沈怜雪给孙九娘倒了杯桂花露,然后便安静听她娓娓道来。

    沈如意乖巧坐在母亲身边,她捧着桂花露,一口一口合着,小圆耳朵却颤动大张,似乎想要把孙九娘的话字字句句都听清。

    孙九娘说到玉佩丢失时,沈怜雪面容依旧沉静,当她说找回来后,沈怜雪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待到她说起了那个老夫人,沈怜雪微微蹙起眉头。

    孙九娘一口气把话说完,末了站起身来,冲沈怜雪长拱到底,态度真诚而执拗。

    “是我的错,没有放好玉佩,以至玉佩丢失,被人瞧见,”孙九娘低着头道,“雪妹要罚要骂,我悉听尊便。”

    “我在这里,先给雪妹道歉了。”

    沈怜雪不等她躬身到底,便忙起身把她扶起,拉着她的手坐回到椅子上。

    “大姐,玉佩丢失本就是意外,这是任何人都意料不到的巧合,我不怪你,再说,”沈怜雪顿了顿,道,“再说在发现玉佩丢失的最初,大姐就已经让年哥儿安排好了后面的所有事,所以对方一直等了月余,才寻到大姐之处,并非发现我的存在。”

    沈怜雪并没有生气,也没有恐慌,她甚至很清晰地分析情形,冷静得可怕。

    “大姐,她们一时之间寻不到我身上,寻到你身上,大抵已经是极限了。”

    沈怜雪同孙九娘道:“因为玉佩是从你家里丢失,最终又回到你家,无论玉佩之后去了哪里,只要你不说,就没人可以知道。”

    孙九娘见沈怜雪如此冷静,还分析得头头是道,心里压了许久的歉疚和惭愧终于消了几分,她立即道:“雪妹子你放心,我定不会同外人多说一个字,且我已经骗了他们,说你们一家人口很多,已经离开了汴京。”

    沈怜雪眉目微舒,她浅浅露出几分笑意。

    “多谢大姐,如此便很好,”沈怜雪道,“至于最近巡检司寻人,似乎并非只针对甜水巷,我听闻沿着汴河一带都有巡检司巡逻,大抵同我或者同那玉佩无关。”

    她安抚地拍拍孙九娘的手,笑容恬静而温柔:“大姐,你就放心吧,也不用为我时时刻刻悬着心。”

    本来应该最紧张害怕的人,现在却反过来安慰了她,孙九娘眼底略微有些潮红,半晌之后,她低下头来,轻轻蹭了一下眼角。

    “嗯,我听你的。”

    沈怜雪看着孙九娘,最终道:“大姐一开始问我那玉佩如何而来,是不是已经有了猜测。”

    孙九娘是听过沈怜雪故事的。

    在沈怜雪的故事里,她从小到大过得都很压抑而痛苦,这种二十四司出来的玉佩,不可能出现在她手中。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她人生里唯一的那个意外,留给她了那双鲤玉佩。

    孙九娘的目光下移,落到了沈如意的身上。

    她迟疑片刻,还是没有说话,她怕让沈如意听到。

    无论沈如意是否能听懂,无论她知不知道这些事,孙九娘都不想把这些事反反复复在孩子面前提起,让她本来纯洁而幼小的心灵深处,沾染了大人的算计和谋害。

    沈如意被孙九娘这么慈爱地看过来,便抬起头,捧着小木碗冲她甜甜一笑。

    “九婶婶,”沈如意特别认真地说,“你说吧,团团什么都知道哦。”

    她想了想,又说:“团团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娘就跟团团说过啦。”

    她用非常轻快活泼的语调,把自己身世最残酷的秘密公之于众。

    她似乎是不在意的。

    孙九娘很意外地看着她,又去看沈怜雪。

    沈怜雪笑着在女儿头上点了点,接过她手里的木碗,给她添了一碗桂花露:“刚吃了饭,你也不嫌撑得慌。”

    她如此说着,才对孙九娘道:“大姐,团团从小跟我在沈家,沈家的人……你也瞧见了。”

    “那时候我连自己都护不住,更何况是团团,我当时想,比起让团团直面沈家的恶意,听到那些污言碎语,还不如我提早告诉她真相,告诉她一切。”

    “知道了真相,总比听到谎言要好得多。”

    沈怜雪很平静:“是我的幸运,团团是个很聪慧也很懂事的孩子,她在听完之后,只说她生下来就只有娘,所以也不在乎父亲是谁。”

    “我从来没那么感谢过苍天,他们给了我团团,让我可以好好活下来。”

    如今再说这些,把自己的心都剖开给别人看,似乎也没那么艰难和羞涩的。

    沈怜雪搂着女儿的肩膀,把她又软又暖的身体搂紧怀中。

    “所以有些话,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沈怜雪对孙九娘道,“大姐,那玉佩,确实是那一日对方所遗漏,我仓皇离开之后,才发现那玉佩落在了我的斗篷里。”

    “此事,除了我们母女两人,大抵只有对方知晓。”

    “但那日之事肯定是意外,以柳四娘的德行,大姐觉得她能认识如此权贵,更或者,会给我安排一个权贵出身的男人?”沈怜雪摇了摇头,“我认为都不可能,事后我在家中躲了许久,不知外面到底如何,但从今日对方才有动作才能看出,对方是完全不知当日的人同沈家有关联。”

    “汴京那么大,百万人之众,一点线索没有地寻人,天王老子来也寻不到。”

    沈怜雪思路非常清晰,她回忆着孙九娘的话,道:“对方的借口是,我家祖上曾经帮助过他们家,如今想要报恩,是吗?”

    孙九娘点头:“来的是个老夫人,大抵是当家主母之类的人物,跟了一个也很有气势的夫人,不是旁支便是管家,瞧着都很气派。”

    她仔细描述了一下赵令妧和李思静的衣着打扮,然后便道:“不过她们从头到尾都很和气,也没有步步紧逼,没有以权压人,所以我才仓促编造了那么一个谎言。”

    孙九娘其实当时已经隐约有了猜测。

    “我知道你跟团团相依为命,你们母女二人感情亲厚,自不可能分开,所以我便顺着她的话,给你编造了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

    只有对方过得好,只有对方已经成婚,他们大抵才不会继续寻觅。

    沈怜雪点头,她垂下眼眸,轻声道。

    “大姐,那一日天上几无星月,地上也无灯火,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深夜,我瞧不见他,他也瞧不见我。”

    “我所中是迷情香,当夜也是昏昏沉沉,分辨不出周身境况,次日是我先醒来,当时对方已经昏迷不醒,任由我慌乱收拾好多有衣裳,也未曾醒来。”

    “我大抵可以感受到,对方似乎中了比我更多的药,以至于甚至不清。”

    “无论对方怎么查,绝对查不到我身上,”沈怜雪最后突然笑了,“即便是我那好继母,大抵也不会给我选那么一个权贵逼人的奸夫,且这奸夫家里还很平和慈悲,那便更不可能了。”

    沈怜雪从来没有那么清醒过,她甚至从来不知,自己可以这么清醒而敏锐过。

    “所以我认为,当日那一场意外,是我们两个分别中了陷害,但机缘巧合,我们凑到了一起。”

    “一切本身就是意外。”

    “包括团团这个上苍赐给我的亲人,更是意外之外,无论谁都想象不到。”

    “他们永远也找不到我,亦不会知道团团,”沈怜雪长舒口气,“如此,甚好。”

    ————

    孙九娘终于安下心来,开始慢慢抿着桂花露。

    沈怜雪倒是越说越精神,把兰娘的话说给了孙九娘,问她是否知道。

    孙九娘有些意外兰娘会知道:“这小娘子,家中大抵也是商贾人家,竟是知道这个。”

    兰娘柔柔弱弱的,似乎一阵风就能被吹跑,那巴掌大小脸上满满都是对过去的茫然,端是我见犹怜。

    孙九娘见过她一两次,知道沈怜雪和李丽颜帮了她,便也只友善同她说过几句话。

    孙九娘感觉兰娘进退有礼,端方自持,一看便是出身良好的大家闺秀。

    她一开始以为兰娘出身书香门第,但她若是对牙行之职如此清楚,大抵是从小所学所见,对家中生意颇为熟悉。

    她道:“原是我考虑不周,倒也不知你如今收用铜板成了累赘,我这有个熟识的牙行,其老板在牙行行会里是老资历,也是老行老,很是可靠。”

    孙九娘也需要牙行上门兑票。

    她收房租,一户就两三贯钱,若全自己拿去存,麻烦不说,还不够安全,是以早早便同牙行签了契,由他们上门代收。

    沈怜雪的生意同她还略有不同,她并非每日都有房租,但沈怜雪每日都有进账。

    孙九娘略一思索,便道:“回头你同他们签两日一取,这样你手里既能宽裕有成本结用,又可随意雇佣临时女使,方便许多。”

    沈怜雪想了想,道:“好,都听大姐的。”

    孙九娘了却心事,这会儿就不再含糊,办事又雷厉风行。

    “你且等一两日,我同他们谈好,再找你签契。”

    沈怜雪点头,一次把事都问完:“大姐,我还想再寻个女使,若是能当学徒是最好的,摊位只我跟丽姐忙不过来。”

    倘若只卖煎饼、肉夹馍和素卤,其实两个人刚好,他们两个都是麻利人,做事也利落,倒是能支应。

    但沈怜雪是有心好好做的。

    若是早晨多加各色点心等物,便要有人专门售卖,也要有人能同她一起在下午准备,这样光靠她们几个就不够手了。

    “兰娘毕竟身体不好,加上失忆,害怕外面,往常根本不出杂院,”沈怜雪叹了口气,“我也怕她出事,便只让她在厨房忙。”

    “我如今需要的是伶俐又勤劳,且有些厨艺底子的年轻女子,因着要求高,我工钱一定不少给。”

    “这事好办,都找那行老便是,他手里人不少,”孙九娘笑着说,语气里颇有些欣慰,“一开始劝你不去做浆洗,倒是劝对了,谁能想到,现在你可以是赫赫有名的煎饼娘子了。”

    沈如意噗地笑出声:“九婶婶,这名头怎么听着这么奇怪,难道不是团团煎饼吗?”

    孙九娘使劲揉了一下她的小脑袋,然后便起身:“话都说完,你们娘俩快早些歇息,待到牙行来人我再寻你。”

    她如此说着,便直接告辞。

    沈怜雪低下头,看向女儿。

    沈如意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好半天才放下桂花露。

    “好嘛,”沈如意噘了噘嘴,“不吃了不吃了,漱口睡觉!”

    过了两日,在几人的商议下,她们决定早起先多卖两样吃食。

    一个便是素卤中的卤蛋。

    同晚食不同,早晨卖的是带壳的,而且是提前一夜在肉汤里腌制好,味道只略微比不带壳的淡一些,既方便食客携带,又不会太咸杀口,很是便宜。

    这样的卤蛋跟晚食同样价格,一文钱一个,买了就能拿走吃,还能配粥食或者水饭,做一样小菜。

    另一种就是沈怜雪根据沈如意的口味,专门调配出来的麻酱馒头。

    这是她们做的第一种面点,做了甜口和咸口,最后咸口得到了一致好评,沈怜雪便只选了这一种。

    麻酱在汴京还没流行开来,只是沈如意嘴挑,私心喜欢而已,如今沈怜雪加以应用,又被女儿念叨一番,终于做出了漂亮又好吃的麻酱馒头。

    这馒头是用了精面的,一层一层雪白的精面里是酱色的麻酱,一圈一圈舒展开来,犹如春日里盛开的牡丹,漂亮又芬芳。

    这馒头一出锅,扑面而来就是浓郁的麻酱香气。

    沈怜雪没有用麻酱和面,而是拿它做酱,一层一层裹在面皮上,然后卷起,压成漂亮的花型。

    就着热气咬下去,麻酱细碎的,带着沙沙颗粒的口感便包裹在舌头上,面是又软又弹的,麻酱却是咸香扑鼻,有一种浓郁的芝麻香气。

    让人忍不住一口接着一口,眨眼功夫便吃下一个。

    这种吃食,李丽颜从来都没吃过,兰娘也觉得新奇,很是喜欢。

    沈如意非常得意:“那是自然,也不看是谁想出来的。”

    这可是她在那厚厚一本菜谱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吃食,材料好买,做法也不难,就是芝麻酱需要调配,却也难不倒沈怜雪。

    她说的一切吃食,沈怜雪都能做好。

    这两种吃食一定下来,沈怜雪便心安,在签契等女使的空档里,三个女人开始准备今岁过年。

    一年一景,白雪皑皑,交年在望。

    今年家里的人一下子便多起来,她们生活忙碌却又富足,生意稳定,每个人对未来都是满心期待的。

    就连失去了过往记忆的兰娘,也对以后的生活多了几分憧憬。

    再这样的情形之下,她们对新年更是期盼。

    沈怜雪提前买好牛羊猪肉,又备好鸡鸭鱼肉,米面油粮也早就备齐。

    因水路亨通,冬日里的汴京蔬菜并不难寻,甚至只以比夏日略贵一两成的价格,就能买到各色蔬菜。

    沈怜雪摊煎饼所用的生菜,就是通过汴河每日运抵汴京之物。

    为了过节,沈怜雪特地买了不少食材,储备在家中的厨房里。

    待到交年节前两日,白日里的生意就没那么多了。

    汴京中的百姓越来越少,家住近郊或近省的百姓都归家过年,让一向热闹的汴京显得略有些冷清。

    但这份冷清中,却透着欢喜的年味。

    这一日未及傍晚便没有多少生意,沈怜雪跟李丽颜早早便回了家,三大一小四个女人坐在厨房,守着温暖的炉火聊天。

    沈如意倒是突然想起什么来,她眼睛突然一亮:“这几天,御街是不是有大集?”

    她如此一说,沈怜雪也想起来这回事。

    李丽颜便道:“年年年根地下都有大集,晚上更是热闹些,瓦舍里面看一台戏只要两文茶钱,还能有座。”

    沈如意便心动了。

    她仰起头,看向了母亲,言语之间多了几分盼望:“娘,咱们去瞧瞧吧,好不好?忙了好久啦,也应该出门去玩呀?”

    孩童天真清朗的语言,令在座几人都心动了,就连一向不爱出门的兰娘,也被年根地下的热闹年景所打动,犹豫着也想去。

    沈怜雪低头看向女儿,见她一脸认真,那双杏子般的眼睛闪烁着期盼的光,不由便也有几分意动。

    “这会儿算不算晚?”沈怜雪问李丽颜,“丽姐和兰娘去吗?若是都去,咱们便去。”

    三个女人一起,毕竟安全得多。

    其实汴京人来人往,潮流不息,若当真危险重重,怕也没有今日之繁盛。

    便是深夜子时,也有不少百姓拖家带口,上门去吃一顿炙烤,又或者叫上三五好友品一品新出美酒,再平凡不过。

    尤其是年根地下,年节不断,交年节之后便是除夕,接连的节日让百姓们都沉浸在即将过年的喜庆中,御街摆了大集,瓦舍彻夜不眠,在此起彼伏的人声里,关扑络绎不绝。

    这是商家最能赚钱的机会,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若非御街离甜水巷略有些远,沈怜雪怕都想过去支一个铺席,赚上三五日银钱。

    李丽颜洒脱一笑:“去啊,我还想玩两把,碰碰运气呢。”

    最终的目光落在了兰娘身上。

    兰娘犹豫片刻,终于露出一个白花儿一般的笑颜。

    她脸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展露出翩然的柔美:“去吧,我也想去瞧瞧杂戏,听说有新曲子的。”

    她平日里不出门,却也会同左邻右舍的媳妇子说话,从她们口里知道外面的世界。

    沈如意一听这个,立即一蹦三尺高:“好耶,快娘,快点,我要穿那件水红的袄子。”

    她高兴得脸都红了。

    那件新袄子沈如意可珍惜了,只有早上都舍不得穿,下午卖肉夹馍的时候才会穿,神气得跟个小公主似的,但凡有人夸她,她立即就又含蓄了:“也没有那么可爱,只是一点点可爱。”

    现在终于有机会嘚瑟她的新衣裳,沈如意怎么可能不高兴。

    沈怜雪捏了捏她的小肉手,无奈道:“原来你的目的是这个,每天穿一次还不够,还得穿去大集显摆。”

    沈怜雪惯女儿,在甜水巷是出了名的。

    就沈如意这么能折腾,沈如意每日打扮的漂漂亮亮,她是费了十足心思,无论女儿想要什么都尽力满足她。

    这会儿即便已经傍晚时分,女儿说想去大集,她也没怎么反对。

    一行人迅速回家换了衣裳,沈怜雪给女儿戴好风帽斗篷,自己也披上新买的斗篷,这才出了门。

    李丽颜是个喜欢新鲜颜色的,她选了一身紫罗兰的袄裙,外面加了一件绣着牵牛花的褙子,显得人又高又瘦,修长健美。

    而兰娘就穿的灰扑扑的,并不怎么打眼。

    她如同过去的沈怜雪一般,并不喜欢打扮自己,甚至不喜欢身上有多余的颜色,无论沈怜雪如何问她,她都只要青灰色的衣裳。

    暗淡、无光、没有生气。

    她坚持,沈怜雪也不好硬要给她买鲜艳衣裳,值得由着她去。

    三大一小在走廊里相视一笑,沈如意指着御街的方向,神气昂然地说:“出发!”

    ————

    乐台坊,中书省。

    裴明昉刚踏出门槛,抬头便看到正要上马的高大身影。

    御街照耀过来的斑斓灯光映红了他的脸,让那人剑眉星目的眉眼全部隐藏在柔光之下。

    但他那张过分深邃的面容,却全无柔和之意,看人的时候只有满目冰冷。

    裴明昉的冷只是冻结了的寒冰,而赵衸的冷,却满含血腥杀意。

    他又不是没杀过人。

    裴明昉略微一顿,见对方亲随已经瞧见自己,这才上前拱手:“靖王安。”

    赵衸听到这把清冷嗓子,转过头来,凌厉地冲他面上看来。

    “裴相公,”赵衸嗓子低沉,似氤氲着百年不化的水汽,“你可真是劳苦功高,这会儿……都不归家?”

    他如此说着,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满汴京的文武百官都知道,这么多宗室皇亲,只有一个人不好惹。

    即便是官家也从来和和气气,唯独这个暂代开封府的靖王殿下,总是满脸阴霾,一说话就要阴阳怪气。

    他旧日经历众人皆知,他的出身也无人不晓,便就是因此,他才有这一身让人心寒的戾气。

    裴明昉同贤王是同窗,跟和和气气的贤王关系尚可,同靖王天然便关系冷硬。

    不过,汴京之中也无人同他关系好。

    除了官家。

    官家最是悲天怜人,总觉得自己的幼弟生来困苦,且因无母族,妻族又不丰,是以官家对他多有器重。

    靖王似乎也很承情,汴京之中谁都敢惹的他,在官家面前乖顺得如同顺了毛的猫儿一般,非常乖觉地收起锋利的爪子。

    裴明昉同赵衸如此不对付,见了面也不能一句话不说转头就走。

    所以裴明昉打了招呼,换来的就是赵衸阴阳怪气。

    但裴明昉却似乎没听出他的嘲讽,只微微一挑眉,淡淡道:“听闻靖王家里最近不太平啊,可是……”

    裴明昉顿了顿,这才道:“可是王妃病了?”

    王妃两个字说出口,赵衸脸色骤变。

    他一向喜怒形于色,只要有人让他不痛快,他立即要十倍奉还。

    如此睚眦必报的个性,满汴京的贵女们竟对其异常眷恋,人人都想做他的侧王妃。

    当然,裴明昉根本不知这些琐事,他只是听闻最近闹得很大,这才有此一问。

    赵衸脸色难看,他眉峰紧皱,那双深棕色的眸子死死盯着裴明昉:“裴相公,不该你管的事,还是别打听了。”

    裴明昉平淡直视他:“靖王殿下,巡检司为国之司务,非某些人的私兵,代管开封府只是代管,手还是不要伸得那么长。”

    公器私用,以权谋私,这明晃晃的八个字,狠狠砸着赵衸脸上。

    即便是皇亲国戚,是官家最宠爱的弟弟,他也不能肆意妄为。

    裴明昉看着赵衸阴晴不定的脸:“我奉劝靖王一句,弹劾你的奏疏已经压了一摞,只是几位同僚忧官家御体,才未上表而已。”

    他这话看似是好意,实际却是威胁。

    如今官家重病,晋王监国,朝政上下虽未动乱,有的人却已心思浮动。

    毕竟,从龙之功的诱惑,不是人人都可以抵抗的。

    晋王年不过十八,实在是年轻了些。他是官家唯一的儿子,在官家重病之后临时被封为晋王兼开封府尹,因此对政事异常生疏,这一两年来都只能勉励维系。1

    储君这个模样,无论谁心里都会犯嘀咕。

    虽晋王年少便被封王,又兼开封府尹,但官家一直未封他为太子,便是因其资质平庸,并非果断之辈。

    无奈官家身体孱弱,只这一个儿子长大成人,便只得如此。

    朝堂之上,在官家连续的重病中,心思浮动者众。

    早年太宗不也是兄终弟及,平和过度,到了景祐一朝,为何不行?

    除去并非太宗嫡支的贤王赵祈,官家一脉不还有个靖王赵衸吗?

    这些议论和人心,裴明昉早就知道。

    他一直没有同赵衸对上,是因为此事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即便晋王殿下并非明君之相,难道跋扈嚣张,暴虐无情的赵衸便有?

    可笑,实在可笑。

    然而事实并未以他所思所想发展,而是以一个诡异的令人不解的态势,猖狂地蔓延开来。

    朝堂之上,支持赵衸的大臣越来越多,多到裴明昉都感觉到事态严重起来。

    然而政事堂中,几位宰执却整日里都是绝口不提,那一摞摞的请愿和弹劾奏折,仿佛压在官家心口上的大石,最终如何落下,无人可解。

    直到今日,晋王监国却由靖王暂代开封府尹,裴明昉心里的警觉便陡然攀升。

    他不知官家到底是病糊涂了还是受人蛊惑,如此安排,实在不妥。

    加之赵衸越发过分。

    大宋皇室并非先朝那般嚣张跋扈,就连官家也并非都是肆意妄为者,赵衸敢动用巡检司给他办私事,寻找一名似乎并不是那么重要的妾室,已经越界。

    裴明昉今日出言,就是告诉赵衸他太嚣张了。

    但赵衸却有恃无恐。

    赵衸似乎安静地听完了裴明昉的话,待到裴明昉话音落下,他才嘲讽似地开口:“裴相公,说完了?”

    他如此说着,似笑非笑地探过身去,在裴明昉耳边冷冰冰低语:“裴相公,你就是因为太过正直……”

    他低低的笑起来:“才会几年找不到人。”

    “内心煎熬的滋味,不好受吧?可是啊,可是你不可能寻到她的。”赵衸说完,转身上马。

    他低下头,嘲讽地笑了:“没有人知道,当日那人是谁,那可真是机缘巧合的意外。”

    “就连你的好同窗,你那些好同僚,甚至是安排了一切的幕后之人,也不知为何会出那么一个意外。”

    “但我这个人就喜欢看热闹,”赵衸笑得肆意又猖狂,“看你不好过,我就高兴了。”

    赵衸话锋一转道:“裴相公放心,本王言而有信,可不会随意外传。”

    “祝你能早日寻到人。”赵衸说完,骑马扬长而去。

    留下裴明昉立在中书省大门外,多彩的宫灯把御街照耀得灯火通明,五彩斑斓的光映射进街巷里,落在裴明昉身侧。

    他站在阴影里,并未低着头,但灯光依旧照耀不到他的脸。

    他就这么沉默着,片刻之后,他突然轻声笑了。

    “原来如此。”

    裴安牵了马来,道:“大人,可要直接归家?”

    裴明昉抬起头,遥遥看向人声鼎沸的御街:“去看看吧,兴许有什么时兴玩意,买来给母亲把玩。”

    状元巷就在御街左近,他住了那么多年,整日里除了忙政事就是读书,从来不说要去御街走访瞧看。

    今日不知怎么的,竟是起了悠闲的心思。

    裴安伺候他多年,听他这话,自是高兴极了。

    “公主殿下最是喜欢这些,大人孝心可嘉。”

    裴明昉只让他牵着马跟在身后,自己从容地穿出巷陌,从黑暗中一步步缓慢行入光明。

    今日的御街确实热闹非凡。

    从宣德门一直到州桥,皆是张灯结彩,铺席林立,百姓拖家带口,摩踵擦肩,比之前几日的浴佛节还要欢喜。

    从冬至至元月,整整两个月,都是大宋的年节。

    裴明昉一路在人群里慢悠悠地走,他偶尔停下来,看一看街边的铺席在卖什么,偶尔又驻足,聆听百姓的交谈声。

    “阿娘,给我买串珠花吧,好好看。”

    “阿爹,我带妹妹去买,再给娘也买一串。”

    随之而来的是父母透着笑意的无奈:“好好好,别乱跑,看好你妹妹。”

    这是一年一度的阖家团圆,也是一年一度的良宵美景。

    铺席之间,婀娜多姿的撒佛花无香绽放,娘子囡囡们手捧着各色鲜花,在人群中穿行。

    今日不是浴佛节,却也有大相国寺的僧人立于街头,给百姓们送七宝、五味粥。

    香浓的米粥吸引了百姓们的目光,他们结伴排队,待排到自己时,就把手中的鲜花赠给僧人。

    七宝粥是素粥,五味粥是肉粥,风味不同,却都好吃。

    那是浓浓的年味。

    裴明昉没有等粥,他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在热闹的人群里,身上仿佛也能沾染上人气。

    裴安安静地跟在裴明昉身后,看着他面容上的冰雪随着春风暖融,心中五味杂陈。

    他正想要说些什么,再抬头时,就看到裴明昉定在那里,目光悠长地望向前方。

    裴安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去,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囡囡,被架坐在一名年轻娘子的脖颈上,她头上戴着兔儿帽,白绒绒的兔耳朵在头上支棱着,可爱得很。

    小囡囡正伸着手,想要摸一下高高悬挂的琉璃宫灯,边上另一名面容温婉的女子伸手拖住她的胳膊,满脸担忧:“莫要闹了,你丽婶要累的。”

    裴安眼睛一亮。

    那明显是甜水巷的煎饼娘子们,他刚要张嘴,余光一扫,却看到裴明昉的面容。

    灯火阑珊下,人间烟火中,裴明昉的面容终于如同融化了的冰川,涓涓细流蜿蜒而下,带来了春日的盎然。

    他唇角轻勾,眉目舒展,看着那一对母女的时候,脸上有着他自己都不知的温暖笑意。

    那是对美好的向往,是对愿望的惦念。

    是无限的,令人心驰神往的期盼。

    裴安所有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他呆呆站在那,心中酸涩,却又满是感念。

    就在他以为时间即将停留在此刻时,一道奶声奶气的童音叫醒了他。

    “咦,阿叔,你也来玩吗?”

    沈如意骑在李丽颜肩膀上,探过头来看裴明昉。

    她离灯火很近,近到那琉璃灯已经映红了她的脸。

    小囡囡圆圆的眼眸璀璨而夺目,似有满天星光,也是圆月高悬。

    她咧着嘴,露着大白牙,笑容天真而纯洁。

    “阿叔,交年佳安哦。”

    裴安就听到他身前的裴明昉轻轻笑了一声,随即,他便往前行了两步,一步一步接近那耀眼的光明。

    “团团,交年佳安。”

    他如此说着,偏过头看向一脸无奈的沈怜雪,拱手道:“沈娘子,许久不见。”

    沈怜雪把目光从女儿身上收回,落到裴明昉身上。

    年轻的宰执站在灯光下,他身上寒意似也被光明驱散,面容淡然雅致,眉眼之间皆是暖意。

    沈怜雪微微一顿,随即便冲他微微一笑。

    “裴大人,许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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