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个人能走出来!

    我说:“你为什么这么说?”

    黄夕笑了笑:“如果你不信,那就当是无稽之谈吧。”

    我说:“你是不是发现了张有问题?”

    他说:“不是。”

    我说:“有什么你就直说!这牵扯到11个人的安全!”

    他说:“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走了,你们保重。”

    黄夕真的退出了。

    他离开车队,沿公路返库尔勒,然后去哈密,他将从那里返山东。

    车队剩下了5辆车。

    我让大家停下来,在公路上聚集,然后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们。

    大家互相看了看,静默。

    魏早先说话了:“二!”

    没想到,这个退伍兵这么有脾气。

    接着,他怒气冲冲地说:“临阵退出,这不是涣散军心吗!”

    我说:“不说了,来去自愿。我和浆汁儿没问题,你们呢?”

    白欣欣说:“就算你退出,我也要继续。”

    号外说:“我也继继续。”

    张说:“我继续。”

    徐尔戈说:“我继续。”

    魏早说:“就算剩下我一个人,我也要去。”

    布布说:“我没问题。”

    孟小帅说:“大家都去我就去。”

    衣舞朝着我点了点头。

    我说:“走起!”

    从这个地方,我们就离开了公路,扑向了茫茫的戈壁滩。死亡的气息若有若无地出现了,我的心又提高了一截。

    第一辆车上是魏早和向导。

    第二辆车上是布布和徐尔戈。

    第三辆车上是孟小帅、号外和四眼。

    第四辆车上是白欣欣和衣舞。

    最后一辆车上是我、浆汁儿和张。我开的是路虎卫士,白色的。

    坚硬的公路没有了,偶尔在戈壁滩上能看到两条车辙,断断续续,走着走着又不见了。我们看到了一辆无人认领的卡车,它被大风吹翻在路旁,不知道多少年了,几乎看不出颜色,玻璃都碎了,四个轮胎是瘪的。

    我特意留意了一下,车里没有尸骨。

    浆汁儿举着手机在拍。

    张坐在后座上,一直没说话。

    我和浆汁儿的后脑勺,都在张的监控下。我们却看不见他的表情和动作。

    我把车停下来,头说:“张,你和浆汁儿换换。”

    浆汁儿说:“为什么?”

    我说:“副驾不安全,保护女性。”

    张听了这话,赶紧“噢”了一声,打开车门跳出去。

    浆汁儿没客气,她说:“那我去后座睡觉了啊。”

    我说:“有毯子,盖上点儿。”

    浆汁儿说:“你的毯子?那还是算了吧。”

    浆汁儿拎着她的挎包去了后座,我和张并排坐在了前面。

    继续行进。

    我们尚未进入罗布泊。

    戈壁滩上,根本不见人烟。只是很远的地方出现过一排低矮歪斜的土屋,那叫土窝子,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不知道是铁矿工人住的,还是犯人住的。

    这是我们最后见到的人类房舍。

    戈壁滩的风越来越大,吹得车子有些飘。

    我说:“张,咱们聊聊天吧。”

    他说:“好哇。”

    我说:“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他说:“省司法学校。”

    我说:“你能讲讲监狱的故事吗?提提神。”

    他说:“其实,在监狱工作很枯燥。”

    我说:“在外人看来很神秘。”

    他说:“我们监狱有两个犯人,他们进来之前在同一个县城,一个是南霸天,一个是北霸天,有一天,他们为了抢地盘,率领几十号弟兄火拼,满地都是血,最后,那些弟兄都跑光了,剩下他俩决战,南霸天砍掉了北霸天的鼻子,北霸天咬掉了南霸天的一只耳朵。他们被判刑之后,都送进了我们监狱。放风的时候,两个人不能见面,只要见了面,立刻就像疯狗一样冲到一起,拼死肉搏,拽都拽不开”

    我说:“两个人的脑袋都进水了。”

    他说:“有些犯人常年呆在监狱里,太寂寞了,就创造游戏混时间。监狱里什么多?老鼠多。他们把老鼠捉住,掰断它们的腿,或者戳瞎它们的眼睛,看着它们一瘸一拐,四处乱撞,寻开心。我就见过两只老鼠,一只腿断了,一只眼瞎了,瘸老鼠在前面带路,瞎老鼠咬着它的尾巴,跟在后面。我猜,它们是一对儿”

    我说:“挺悲凉的。”

    他继续说:“有个犯人,原来是个官员,跟一个二流明星有染,为了她,贪污受贿,结果被抓了。进来之后,他的表现一直很好,有一天,他却突然发了疯,跟另一个犯人打在了一起。事后大家才知道,另一个犯人原来是个煤老板,他涉黑被判刑,那天,煤老板偶然说起了那个二流明星,他说那是他的情人之一。官员勃然大怒,因为对方亵渎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于是两个人就像小孩一样打起来”

    我转头看了看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你讲的怎么都是犯人的事儿,而没有狱警的事儿?”

    他愣了愣,说:“好吧,我给你讲个很二的同事”

    我说:“没关系,还是犯人的故事耐听。能说说另一个章吗?”

    他一愣:“谁?”

    我说:“就是你说的那个逃犯。”

    他一下笑出来:“周老大,你的记忆力真强!说起来很可惜,他和我算是校友,也在省司法学校读过,只是后来被开除了。”

    我说:“他杀了什么人?”

    张说:“他女朋友的妈。那个女人不同意女儿和他谈恋爱,他喝了点酒,想找那个女人谈谈,没想到,那个女人说话太难听,刺激了他,两个人就扭打到了一起,他把那个女人的脑袋撞到暖气上,挂了。”

    我突然说:“你家里人知道你来罗布泊吗?”

    他想了想说:“他们知道我出来旅游了,只是不知道我来了罗布泊,我怕他们担心。”

    我说:“我觉得,你该给单位和家里人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他说:“我的手机在背包里,丢了。没关系,不打了。”

    我再次看了看他:“你的手机也丢了?”

    他说:“走出罗布泊之后,我会买个新的。”

    我把手机掏出来,递给他:“你用我的吧。”

    他说:“谢谢,不需要的。”

    我转过脸来,咄咄逼人地盯着他,一直举着手机:“进入罗布泊之后,我们就和外界失去联系了,说不定多少天,你不觉得你该给他们打个电话吗?”

    他看着我的眼睛,很明显在琢磨我的用意。

    终于,他接过了电话。

    我双手抓住了方向盘。

    他犹豫了一下,开始拨号。

    我眼睛的余光严密关注着他。

    他举起手机,说话了:“喂?”

    我努力听手机里的声音,车子太颠,引擎声太大,听不清。

    张:“爸,我是张!”

    对方好像反问了一句:“你是张?”是个50岁左右男子的声音。

    张:“是我,我现在在新疆呢!”

    对方隐约说的是:“你怎么跑出那么远啊?”

    张:“我来旅行的。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差不多一周之后去,中间也不给你们打电话了,我一切都好!”

    对方隐约说的是:“那就好,那就好!”

    张:“拜拜!”

    然后,他就把电话挂了。

    接着,他看了看我,我目视正前方,静静地开车。

    这种对峙告诉他,他必须给单位打个电话。这不是他愿意不愿意的事了。

    他想了想,很自觉地又拨了一个电话。

    我侧了侧脸,盯住了他的手。我大概记得昨天那个电话号,我感觉,他拨的应该是麦南监狱的电话。

    “喂?我是张。”

    张把脑袋转向了车窗外,我一点都听不清里面的声音了。

    “我现在到新疆了,正在进入罗布泊。”

    我使劲竖起耳朵,依然听不清。

    “这是我唯一的心愿,我必须要完成。放心,我一定会来的,到时候,我给你们带新疆大枣我挂了,拜拜。”

    然后,他就把电话挂了,递给了我。

    我接过来,装进了口袋。

    浆汁儿一直无声,估计她睡着了。

    我在大脑里反复放他刚才的通话。

    说他是一名狱警,似乎没什么问题。

    他开口就说:爸,我是张!

    对方肯定是他的父亲,如果他打给了一个朋友,那么,对方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两个人不可能那么自然地聊下去。

    既然对方是他的父亲,那么,可以肯定,他就是叫张。

    他说过,他家人知道他出来旅游,但不知道他来了罗布泊,于是,父亲听说他在新疆,很惊讶:你怎么跑出那么远啊?

    张说,他来这里旅行,然后,他很快就挂了电话。

    接着,他打给了监狱,他说他是张,他正在进入罗布泊,并答应去给同事们带新疆大枣

    换个角度,假如他是逃犯章,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给父亲打电话,说他是章。

    他逃跑之后,公安肯定去过他家,他父亲当然知道他逃跑了,突然接到他的电话,必然很吃惊:你是章?

    他说他现在在新疆。

    父亲更加吃惊了:你怎么跑出那么远啊?

    这里有个关键的字“跑”。

    他说,他来新疆旅行,一切都好,接着就匆匆忙忙要挂掉电话。

    父亲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木讷地重复:那就好,那就好!

    接着,章又给麦南监狱打了一个电话。

    他在监狱蹲了7年,你让他拨到其他单位,他肯定想不出电话号码。他只知道麦南监狱的电话号码。

    他说他是章。

    章越狱,在麦南监狱是大事,突然接到章的电话,值班员肯定很震惊,他也许一边压制激烈的心跳,一边不动声色地问:你在哪儿?

    章说,他现在正在进入罗布泊。

    对方也许是这样说的:章,你在监狱呆了7年,应该了解法律的,你必须马上来,不然会罪上加罪!

    章沉着地说,他一定要完成他这个心愿,然后,他会去的

    如果此人真是逃犯章,他当着我的面,把电话打给了他的父亲,打给了他逃脱的监狱这等强大的心理素质,已经透着恐怖了。

    窗外光秃秃的,只能见到一丛丛黑乎乎的骆驼刺。

    这个景致对于我并不陌生,我年少的时候服兵役,在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戈壁草原放过羊,那里除了半青半黄的小草,就是遍地坚硬的骆驼刺。我还知道,某个季节骆驼刺会结果,红色的,小而圆,星星点点密密匝匝,就像一颗颗玛瑙。

    不远处,出现了几棵沙枣树。

    我把车慢慢停下来。

    没有路,不用靠边,也无需打双闪,后面只有几条辙印,以及遥远的地平线。

    张说:“周老大,怎么了?”

    我说:“我撒尿。”

    实际上,我依然不放心,我要躲开,然后重拨刚才的电话,再次核实。

    如果他真是狱警张,我会彻底拆掉内心的疑虑,坦坦荡荡地上路。

    如果他是逃犯章,我会让整个团队停止前进,押送他返若羌,交给派出所。

    他说:“我跟你一块去。”

    我看了看他,说:“你先去吧。”

    他笑了笑:“怎么了?”

    我说:“女人上厕所才喜欢搭伴儿。”

    他说:“那我去了。憋半天了。”

    浆汁儿从后座爬起来,问:“怎么停下来了?”

    我说:“你接着睡。”

    张跑向了那几棵沙枣树。

    我赶紧掏出手机,打开通话记录,调出了他打给父亲的那个电话号,重拨。

    等了半天,传来三声“嘀嘀嘀”,然后就安静了。

    我看了看手机,心里一紧正巧到了这个地方,手机没信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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