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时已近夏,整年的日子就这么过掉了大半。

    而对于樊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每年中,也只有这一天,他必须回到他的母亲家中。

    母亲严佑兰的家是多年前单位分配的那套家属大院,虽然独门独户,还带个小院,但因为时间过长,虽经多次修缮,还是不可避免显现出某种颓败的凋零景象。

    严佑兰生活低调而朴素,这点同样体现在她的家居环境中。

    小院子的地面是用水泥抹平,而不像旁的院落那样种满花草,院子中间除了把快坏掉的老藤椅外别无他物。通向屋子的大门口摆着个老式要淘汰掉的格柜,里面堆着些家中无用的杂物,上面落满灰尘。

    樊恺打开房门,好一会儿才适应屋中昏暗的光线。家中将近三十年没有重新装修过,完全还是上个世纪的风格:表面黯淡的打蜡地板,笨重粗厚的实木家具,还有那白色带着镂空花边的沙发罩子。

    樊恺将带来的菜分拣放进冰箱,和无数次以往的今天一样,他开始打扫收拾屋子。先是从厕所里打了一脸盆水,挨个房间地打扫清理:窗户、地板、门,搁物架的每个角落,甚至照片墙上的每个相框,全都被樊恺细心地擦拭整理。末了,樊恺又找出针线筐,重新缀连卧室大床上那快要掉落的床罩花边。

    樊恺穿针引线,上下翻飞地撮弄着手中活计。

    现代社会中,年轻人已经很少会弄这些,即使是樊恺,脱离母亲严佑兰这个家,也很少去拾掇针线活。他自己家中的织物,樊恺都尽量选用简单结实的,如果实在不小心坏了,通常就简单买一块重新换掉就好。但是,每次只要回到母亲家中,樊恺这项手艺就会重放光彩,而且,完全不显半点生疏。

    修补完成后,樊恺没用剪刀,而是将线头放在齿间,咔吧一声扯断。

    这个动作是小时父亲修补衣物时常见的,樊恺小时候就觉得,父亲最后那一下扯断线头的样子非常有范儿。

    做完这些,时间已近下午五点,樊恺打开冰箱开始做饭。家中许多调料油盐都已过期。不过樊恺对此并不意外,他挨个儿检查橱柜,扔掉过期的,换上新买的。然后麻利地洗菜切菜,不一会儿功夫,就整治出桌像模像样的普通家常菜,端上桌后,樊恺仔细地在每样菜上加罩保温。

    最后,樊恺坐在桌子旁,像以往无数次那样,等待母亲下班归家,共进晚餐。

    直到晚上八点,母亲严佑兰才打开家门,手中还拎着个白色塑料袋。相比于屋中那些陈旧简陋的布置,严佑兰成为这家中唯一的亮色。年过五十的她,衣着朴素大方,画着适宜的淡妆,身材面貌完全不输外面那些二三十岁的所谓大美女。

    严佑兰是典型的天生丽质型美女,她肤白发乌,气质端庄,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倒酝酿出某种别样的淡然优雅。

    母子两见面,简单打过招呼,严佑兰便回卧室换衣服,樊恺把饭菜重新端回厨房热一下。

    盯着微波炉上一闪一闪的红灯,樊恺微微有点晃神。刚才母亲进门的时候,就连樊恺都被惊艳了下,同时心中些微感叹。樊恺与母亲共同生活将近二十年,他知道母亲这么多年沉浮宦海,完全没有借助外貌的力量,甚至有时候故意弱化了自己长相上的优势,硬生生凭借着实力和努力,打拼出一方事业,其难度可想而知。

    应该说这么多年,严佑兰对得起她自己的心也对得起她的努力,但身为儿子的樊恺,内心却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将热好的饭菜端到餐厅,严佑兰已经坐在餐桌边上,正打开她刚拿回家的那个白色塑料袋,里面是两盒从食堂打包回来的饭菜。

    “今天是你父亲的祭日。”严佑兰没有正视儿子,嘴角带着点淡淡的微笑,说:“每年也就今天,你才肯回家来,我们一家三口可以团聚下。”

    樊恺默不作声,在桌上摆上三副碗筷。他刚做好的三菜一汤就是父亲以前最拿手的,父亲走后,樊恺突然间无师自通就全部学会了。

    “今天实在是有事,所以回来得有点晚。”严佑兰话中带着歉意,她把打包回来的饭盒打开,往樊恺面前推了推,说道:“我带了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白糖馅饼,你尝尝还是那个味儿吗?”

    樊恺点点头,捻起馅饼,一口就咬掉大半块。

    樊恺生性其实不好甜食。但他记得清楚,小时候父亲在家的时候,母亲有一次也是从食堂带了盒这种白糖馅饼,大约是为了让母亲高兴,父亲边大口吃边交口称赞,于是小樊恺也学着父亲的模样大口大口嚼吃。父亲还摸着小樊恺的头问他好吃不?樊恺似懂非懂地狠劲点头,父亲高兴得大笑,母亲也跟着在旁边打趣说父子两像对傻瓜。

    但是现在!樊恺可以确定手中的白糖馅饼不好吃,是真的不好吃,又冷又硬。樊恺干脆把手中剩余那半边馅饼全塞进嘴里,不小心噎得他打嗝,喝了几大口凉水才缓过劲儿来。

    每年的今天,樊恺都会回家和母亲吃饭。樊恺很想念父亲,但不再像小时候父亲刚走时那么悲伤。

    母子二人,拿起筷子开始吃饭。严佑兰吃饭的样子慢而优雅,她像普通母亲般询问着儿子近况。但显然,比起普通母子,严佑兰和樊恺之间显得更加拘谨和陌生。

    两人的对话仿佛是限制在狭窄边界条件中的物理方程。

    严佑兰问:“最近忙吗?”

    “不忙!”樊恺说,边夹了块肉酿豆腐放进母亲碗中。

    “赚的钱还够花吧?”

    樊恺索性不回答,只点头,然后低头去刨碗中的米饭。

    “还是需要存点钱。”严佑兰又叮咛着。

    ……

    这些机械而刻板的话语,让樊恺一阵阵心烦。樊恺知道严佑兰不会当母亲,他甚至怀疑,严佑兰作为母亲,根本不知道儿子现在在哪里上班,具体做什么职务,工资奖金发多少。严佑兰只是在简单模仿着记忆中一个母亲该有的样子。是的,儿子回来了,应该多关心关心他,所以提出了些家长里短来问。但实际上,严佑兰从内心中压根不关心这些事情。

    樊恺嘴边挤出丝奇怪而有些扭曲的笑容,他正想用点稍微体面的方式提醒对面,不要再继续伪装那副母亲的面孔。然而目光移动中,樊恺看见母亲身后那扇卧室门,门上挂着扇纸折的星星门帘,那是小时候父亲带着樊恺折出来的。樊恺记得清楚,他和父亲两人折了三天,折了一万五千多颗星星,穿成的门帘。

    二十多年过去,星星门帘已经烂朽,母亲还留着它。不知是出于对父亲的思念,还是实在没有时间索性就懒得管。

    应该是后者,但樊恺突然间就心软下来。

    “能源部门最近有什么新闻吗?”樊恺不动声色地转换了话题,这才应该是母亲擅长的话题。

    “啊!你是说我们单位吗?”果然,提起这个话题,严佑兰眼睛突然间就放出光彩,那种发自内心的动人光彩。

    “我正想和你谈谈呢,樊恺。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国家现在正处于能源发展过程的关键时刻,这是个良好的窗口改革时间,能源供应充沛,分配市场也逐渐高效。我们迫切需要利用目前这个短暂的窗口期进行能源改革。应该说,这个窗口对我们,以及对整个国家的未来都非常重要,如果成功,未来几十年内我国都将在能源领域处于优势的主动地位,但是——”

    严佑兰表情突然间又变得忧心忡忡,“这样的窗口期,局势复杂且多变的,而且随时会关闭,我们特别需要大量的专业人才来帮助我们提供些高屋建瓴的意见。”

    ……

    与儿子谈起工作,谈起自己专属的领域,严佑兰是放松的,表情是丰富而生动的,高兴时候甚至拿着筷子在空中指指点点,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儿子默默布给她的菜。

    在这一年一次的母子聚会中,严佑兰很少注意樊恺回家后,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甚至也很少注意儿子精心做的几道菜味道怎么样。

    “高手藏于民间呀!”严佑兰继续对儿子感叹,说道:“我最近正在读一个年轻人写的文章,你看樊恺,就是这篇,——”

    严佑兰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一个新闻页面,指点给樊恺看。

    樊恺正端着碗喝汤,这道五彩鲜蔬汤是父亲最爱做的。樊恺小时候不喜欢吃蔬菜,父亲如果在家,就会尽量把蔬菜做得特别漂亮,吸引儿子去吃。

    严佑兰都快把手机伸到樊恺面前了,樊恺不得不放下汤匙,随便瞟了一眼。正是荣捷那篇有关环保与能源的文章。

    “我读过,”樊恺简简单单点头,随随便便评价道:“写的确实不错。”

    儿子的回应让严佑兰惊喜不已,她说:“你读过?我告诉你樊恺,我觉得这篇文章不仅文笔好,言辞犀利,而且文章里的观点给我非常多的启发。我当时就想,这个作者应该是相关领域的专家,或者至少,有专业背景非常强大的人在后面为其进行支撑。”

    “是吗?”樊恺眼珠子转动,看了眼对面滔滔不绝的严佑兰。

    “那是当然,”严佑兰挑眉说道:“我还顺着线索查看了下这位叫荣捷的姑娘的其它文章。我的意见偏向于后者,这姑娘背后应该有一个非常强大的技术支持团队。如果你详细读她最近的文章,你就会发现她对能源领域有着自己非常独特的见解。”

    “什么独特的见解?”樊恺漫不经心地问。

    “和主流观点完全不同的见解。你很难想象樊恺,一种独特的解构对开拓政策制定者的视野到底有多重要,我们的改革正处于没有人尝试过的深水区,在这种关键时刻,我们需要的不是拥趸和欢呼,我们需要这些堪称刁钻的角度去看,去解读当前这最复杂的问题,……”

    “如果有时间,我一定亲自去拜访这位爱游传媒的当家主笔,我要看看她是何方神圣,年纪不大看问题却如此深刻,确实非常优秀。”

    “我看,你真正想拜访的,是她强大的幕后吧。”樊恺若有所思地盯着严佑兰手机,对母亲说道。

    “不,我都想看看。很显然,这姑娘本身也很厉害,要知道,只有优秀的人才能结识优秀的人。”严佑兰微微感叹:“民间埋藏着太多极具才华的人,尤其是在你们金融投资领域。但这类人,往往都是精神领域的贵族,他们实现了财务自由,完全没有经济压力,不愿意从事行政方面的职务。但作为政策执行者的我们,需要把他们找出来,需要多倾听他们的观点和意见,需要和她们有畅通的交流渠道。……”

    樊恺重新埋头吃饭。一顿饭,和以往并没有太多不同。母子同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却是各想各的。严佑兰最关心的就是她的工作,这一点在父亲生前和父亲死后完全都没有改变。而樊恺呢!樊恺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樊恺固执地在这一天回到家中,大约就是在了这个房间中,在这张餐桌上,摆上三个人的饭碗,然后安静地吃完这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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