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荀还是接触的这段时间里,谢玉绥也逐渐摸清了,但凡是荀还是不想聊下去的话题,都会以一个不怎么正经的句子结尾。
所以当荀还是学了声狗叫后,他直接拉起被子将人塞进去,自己躺在床边两眼一闭,拒绝开口。
面朝着外侧,谢玉绥听见身后传来几声低笑声,然而笑声变成闷闷的咳嗽,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渐止,荀还是的呼吸逐渐平稳,似乎睡着了。
谢玉绥眼睛一直睁着,两个各怀鬼胎的人同枕而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便荀还是听起来像是睡着了,但说他真能睡着,谢玉绥是不信的。
今日一番周折,却没有见到安抚使梁大人着实可惜。
谢玉绥一直没说,他其实知道这位梁大人。
梁弘杰这人出了名的好色,一点都没有继承他父亲的智谋,每天只想着花天酒地,所以才被他爹扔到这么个地方,
谢玉绥没见过本人,纸面上对他的描述也就这么几笔,多一个字在这人身上都是浪费。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恰巧死在了他们到达雍州城的前几日,也成了绊住脚步的负累。
“王爷来这普普通通的邕州城,可是在寻什么东西?”谢玉绥正在盘算着就听身后那人突然开口。
声音很小很轻,仿佛呓语。
谢玉绥浑身一僵,先前被他压下去的某些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比如——
“我是该惊讶荀阁主的神机妙算,还是该感叹您通天的能力,趁着你现在身体羸弱早点灭口?连从未为外人道的事情你都能了如指掌,真不愧是天枢阁阁主。”他确实是来找东西,而且还是一个连乌奉都不知道的东西。
说是东西,其实是一封信,据传话人所说,在这邕州城附近,祁国的一位早年去世王爷给留下的手书。
那位王爷是祁国国君的弟弟,早年曾出使邾国,于邾国境内失踪后再无人见过。
按理说一位王爷的手书,再怎么都没必要偷偷摸摸的越境来拿,派个靠谱的贴身侍卫即可。若是关乎国家秘密,最不济也可以跟一些幕僚商量,再带些精干的侍卫一同前往,哪至于像现在这样孤立无援。
说来这位祁国王爷身份不止是皇亲国戚这么简单,更主要的是他身份敏感,无论是在邾国还是祁国,都成了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人物,个中曲折现在知道的人已经很少,就连谢玉绥都是无意中听见一二。
他只知道这位王爷是邾国和祁国发动战争的导火索,即便那场战争只持续了一年。
荀还是笑道:“好猜的,邕州这个地方非边关要塞,也非鱼米之乡,这里既没有国之根本也无甚机密,能惹得王爷大老远跑到这里,便只能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而这个要紧的东西又不能为外人道。只是不知这东西跟王爷有何渊源,既引得您独自入邾国。”
“私人小物件罢了,入不了阁主的耳。”谢玉绥闭上眼睛,声音也跟着降了调,似乎累极了,“睡吧,这两日就得把事情解决了,我猜你现在也不会想见梁家人。”
之后屋子里彻底安静了下来,没人在说话。
荀还是靠在里侧将被子裹得很严实,强撑着和谢玉绥多说了几句,这会儿没了说话的人,头开始昏昏沉沉,似睡似醒见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地方。
一个熟悉的地方。
荀还是很少做梦,即便多次在死亡的边界徘徊,重伤昏迷,也不曾在梦里见到什么,最多的是一团混乱,有吵闹有叫喊有哭声,可是什么都看不见。
然而这一次,他竟然守着一个异国王爷,梦见了一个许久未见的人。
梦里,宽大的衣袍罩在身上,荀还是栖居在一个小小的身体里在雨中奋力奔跑。
意识虽是清醒,身体却不受控制,他只能通过眼睛感受周围的一切。
空气里的味道混乱恶心,雨水泥土和着血的腥味,一呼一吸间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孩童就在这样的环境里跑着,被石头绊倒又从地上爬起来,手脚割破了也顾不上,身后似乎有无数猛兽在追赶。
可街那么长,他又跑错了方向,最后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摔进一个草垛里。
孩童满身泥巴,一张小脸被火光照得通红,耳朵里尽是哭喊声、惨叫声,而他一个人缩在角落,眼看着大火烧了一整条街,马上就要烧到眼前却一动不动。
荀还是冷眼旁观着一切,内心毫无波澜。
孩子双腿早已麻木,蜷缩在草垛里。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虽然“死”这个字在孩子的脑海里并没有具体的意义,可家没了,人也已经没了,他脑子记想的是,自己被烧死可以跟家人团聚。
娘说,人死后会下阴曹,好人坏人都要被阎王审判,之后才会投胎去下辈子。好人下辈子还会继续做人,所以即便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换个身份再次团聚。
那是娘将他从狗洞里推出来前说的话,娘嘱咐他做个好人,不要报仇,好好活下去。
倾盆大雨没有浇灭这条街上的火,惨叫声越来越轻,头顶上的草垛已经开始燃烧,孩子抱着自己的腿慢慢闭上了眼睛,浑身哆嗦地等着死亡。
荀还是同样闭上了眼睛,冰冷和灼热的感觉交替着,似乎真的将他带到了那个时候,他又变成小小的一个,无助凄惨,什么都做不了。
他在等这个梦结束。
突然一阵脚步声掩藏在雨声里渐走渐近。
荀还是猛地睁眼,他突然察觉到缩在草堆里的孩童似乎已经成为了他自己,不再是被动的感受,而是融到了孩童的身体里,依稀回到了过去,连带着情绪也受到了影响。
他看着面前出现一个异常宽大的手,指尖沾了一点水珠,一条深色的疤痕横穿整个手掌,而自己小小的,脏兮兮的手放在了上面。
那人牵住小孩儿的手将他拉了出来,紧接着发出一个异常冰冷的字——
“杀。”
荀还是猛地惊醒。
身旁是熟悉的帷幔,身上是熟悉的被褥,他回到了客栈,一切都回到了现实,只是不见谢玉绥的身影。
荀还是手肘撑着床铺坐了起来,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身上过度乏力让他知道自己昨夜应该是发烧了,这会儿额头不烫想来已经退了。
真是身体越来越差,只吹了点风就能让他睡得这么沉。
多亏是在谢玉绥身边,也多亏谢玉绥对他没有杀意,不然这会儿死多少次都不知道。
荀还是轻笑一声,不带任何含义的笑,隐隐有些像梦里的小孩儿。
那是他儿时尚未进天枢阁的一段记忆,好久不曾想起了,不知怎么的成了一个梦。
过去的事情从未困住他,毕竟当初杀了他全家的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可回忆的。
荀还是就着这个姿势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直到感觉身上了冷汗收了许多,才拉起被子准备再躺会儿。
现在天光大亮,去安抚使司偷尸体这种事儿自然不可能对着太阳干。
然而他刚将被子盖到脖颈,就听房门吱扭一声,有人走了进来。
房间不大,只有一个小屏风挡着房门。
谢玉绥绕过屏风走到荀还是面前,低头先是打量了一通荀还是,除了脸色比先前还要难看以外,眼睛还算亮,应该不会死的这么快。
“身体还行?早上大夫来看了一下,等会儿吃点药发发汗应该就没事了。”谢玉绥道。
荀还是一声不吭,双手拉着被子只露出半张脸,原本总是习惯性半眯着的眼睛此时圆滚滚,盯着谢玉绥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后叫到:“豫王爷。”
谢玉绥被叫得一愣。
虽说荀还是平时说话也喜欢王爷王爷的叫,听着像是敬称,却也知道更多的是调侃,这还是第一次听他带着封号叫。
“我以为你不知道我是豫王。”谢玉绥低笑。
荀还是:“知道还是要知道的,毕竟是祁国,万一哪天打起来了,豫王被我碰见,难保不会色心大起,若是不知道你的身份,动了将你收入房中的念头可怎么好?”
好话不超过三句。
谢玉绥收了笑容,正巧听见身后敲门声,直接无视荀还是越眨越快的眼睛,将冒着白烟的中药端了进来。
淡淡闻到气味就已经苦的舌头发麻。
见药端了进来,荀还是坐起,接过药试了试温度,随后一饮而尽。
苦药顺着喉咙溜进去时,荀还是才终于从梦中的情绪里走出来。
先前他差点脱口而出,想问问谢玉绥为什么早上叫大夫过来的时候他一点都不知情,又为何如此关心他,是真的睡得太沉了还是别的什么。
然而这种话无形中就带着某种信任,并且是一种不应该存在的信任。
他是荀还是,是天枢阁阁主,每天在刀尖上舔血的人,哪怕是同伴是君主是手下,都要时刻保持着警惕,更不论是他国的王爷。
如此一来,这一碗药治的不只是感冒,还有被怪梦带出来的本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的情绪。
谢玉绥不知荀还是内心的波动,只是诧异地挑眉,惊讶荀还是喝药喝得这么痛快。
他原本以为荀还是还得矫情一番,或者怀疑一通,所以当对方干净利落地将空碗递回来时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接过,动作熟练地就像是伺候主子的小厮。
好在谢玉绥不太在意这个,将碗放到桌子上:“你还真不怕我下毒,说喝就喝了。”
“我现在活着可比死了有用多了,你能舍得让我死?”谢玉绥尚未转身就听荀还是道,“看你这表情,是出了什么事吗?”
谢玉绥明显是有话说,却又忌惮着什么一直没有开口。
荀还是抹掉嘴角的药渣:“跟我有关?”
谢玉绥走回床边皱了皱眉头:“倒也不是,只是……”
“梁大公子到了?”
一猜即中。
“你在眼睛上蒙上条白绫,在支个摊,可以去街头算命了。”谢玉绥道,“有些棘手,邬奉一时半会儿估计出不来了。”
“死不掉就行,回头得找个机会去牢里看看,就怕这些人把他弄死,然后再来个畏罪自杀的罪名。”这种事情发生的太多,每年那么多无头案,经常会有官员为了保住帽子,随便抓了个人顶罪,或者拔了舌头,或者拿家人威胁,或者直接弄死贴个畏罪自杀的标签,就这么过了。
这些谢玉绥自然也懂,所以有些担心。
“我想着这段时间你估计不方便出面,正好身体也不适,不如就现在这客栈里休息着,我们的事情我来解决就行。”
谢玉绥这是真心话,毕竟是在东都的官员,荀还是现在现身未必是件好事。
今早在得到消息后就第一时间跟城外的属下联系,安抚使司外面也已经有人探过一圈,那位梁大公子大概傍晚就会到达邕州。
“昨天那个女人怎么样了?”荀还是重新躺会被窝里,露出一双眼睛,懒懒地问。
谢玉绥道:“说来奇怪,那女人当真就是一个普通的农妇,家住在邕州城外的一个村子里,一家都是老实本分的田户,女人则是七天前上街采买,不知怎的就被掳了去,时至今日被我们发现。”
“至于那些黑衣人,她一概不知。”
“确定是一概不知,不是藏着掖着?”荀还是对于谢玉绥的手段持怀疑态度。
谢玉绥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我自有我的方法,这些荀阁主不必操心。”
荀还是自然不操心,跟他关系又不大,不过是现在要借着谢玉绥这颗树乘荫,顺手帮个忙罢了。
“那女人叫什么知道吗?”荀还是状似无意地开口。
“许南蓉。”
“着实不像是山野村妇会唤的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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