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发生在宋朝天圣年间的事情。”
茶社婆婆的思绪飘回了很久之前。
在大宋的边域,银州府,有一党项贵族府邸,府中人世袭旧唐皇姓李姓。
李府生一千金,名唤问筠。
千金不爱红妆爱武装,能骑善射。
平素里问筠爱骑着白马出府游玩,白马银枪,如翩翩少年郎。
但她的父亲对其宠爱有加,总是纵容。
银州府即然是边域,大宋朝廷自然安排节度使,行使节度职能。
节度使府内也有一千金,名唤允儿。
与党项贵族千金李问筠年岁相仿,感情甚好。
二人平日里同出同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同长大。
但随着二人年纪的增长,两族关系却出现嫌隙,从亲密无间变成剑拔弩张。
党项贵族与大宋节度使碍于民族之间的差异,拼命阻拦二位千金交往。
但年岁渐长的二人,又岂肯当成笼中金丝雀。
何况,民族嫌隙与家族恩怨,和年少的二人又有何干?
明着不能交往,便偷偷相约跑出去玩耍。
有一天,问筠带着允儿,骑着一匹白马,游玩至一间祠堂。
问筠跳下马背,携手与允儿一同走入祠堂。
祠堂内供奉一鹤发老翁,慈眉善目,手执红绳,露着可拘笑容对着堂下二人。
“允儿,这里供奉的是何人?看这和蔼可亲的模样,倒像是个好的。”
问筠看着好奇,便转头询问身边的允儿。
“这是汉家的月下老人。”
允儿眼角弯弯,笑着为问筠解惑。
“月下老人?赐什么的?”
问筠似乎从未听闻过一般,转过头细细打量高台上的月老神像。
“姻缘……”允儿回应着问筠。
“哦?这倒有趣,允儿,你我不如一同拜一拜!”
说罢,问筠径自拉起允儿的手,邀着允儿,双双跪在月老儿面前。
问筠光是跪拜还不罢休,又从香炉座下取出一根红绳。
先将一头,认认真真地绑在允儿手腕上。
另外一头,环住自己手腕,随后转头双手合十,闭上双眼。
见问筠虔诚跪拜,允儿无奈一笑,任由着她胡闹。
跪了少倾,二人起身。
允儿似嘲笑一般的问道:“见你拜得虔诚,可是有喜欢之人?”
“当然。”问筠却显得理直气壮。
“不知是哪家才子?”
允儿似是调笑的话说出口,心中却如针刺般隐隐作痛。
问筠听见允儿的问话,转过脸庞,真挚的看向允儿,眼神如同火焰般炙热,“不是才子,倒是佳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说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允儿的眼睛,真挚而诚恳。
问筠言毕,允儿一怔,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回应。
原来,刚才允儿跪拜之时,也曾闭上双眼虔诚祈祷,也曾默念一人姓名。
这人,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可是,二人不同民族,不同阶级,在如今这个世道,又如何自处?
她是党项贵族千金,自己是大宋节度使女儿。
本朝,两个民族积怨已深,如果被家人发现,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被家人强行分开事小,若是以后两族之间出了战事,私通外敌的罪过降下,谁又能扛得住。
何况,贵族掌珠,锦衣玉食,问筠若是跟着自己,自己又有什么本领给她幸福呢?
想到这里,允儿终于决定快刀斩乱麻,摇了摇头:“你我同为女子,这个不能作数的!”
“可我是认真的,而且你看,我们有红绳作为信物!”
党项千金将红绳举到允儿面前。
“莫要再提。”
允儿不等对方再辩解什么,转身快步离开了祠堂。
就是这次祠堂内的闹剧,允儿似乎伤透了问筠的心,二人再未走动。
没过多久,允儿就听见李元昊叛宋自立西夏的消息。
边境狼烟四起,民不聊生。
得知年少的玩伴如今与自己家国两立,允儿父亲又因节度不力,辖区内竟生叛乱,被斩首示众。
虽然大宋皇帝大赦天下,免了株连,允儿才能幸免于难。
但她悲伤欲绝,遁入空门,出家为尼。
后来,西夏频频骚扰大宋边境。
更有一传言,西夏有一妖女,可指挥妖兽。
纵使大宋士兵奋力反抗,终归抵挡不过。
彼时,允儿已修得一身武艺,奇门秘术修得尤为精进,专克妖物。
战场上,随着允儿一门僧尼的加入,战局陡然发生转变。
有允儿等人护法加持,宋军更是捷报频传。
直到那日,西夏与宋军对阵战场。
西夏不知从何处找来远古巨兽,那巨兽两对长牙,头骨耸立长鼻如蛇,满身毛发。
腿粗如柱,腿上又捆有长矛尖刺。
巨兽皮糙肉厚,横扫千军,冷兵器难以刺穿它的皮肤。
宋军一时难以靠近,无计可施,似乎败局已定。
允儿照常摆阵御敌,却不知为何心神不宁,无法专心驱动法阵。
心中总是回想起年少之时的种种场景,而每个场景中,都是问筠的身影。
三心二意,险些破了阵法。
好在允儿有七大弟子在旁护法,她终于凝神定气,催动阵法,助宋军大破敌营,扭转了乾坤。
又巧用地刺,刺穿巨兽脚心,巨兽重心不稳扑倒在地。
宋军蜂拥而上,终于斩杀古兽。
可就在古兽轰然倒地之时,允儿赫然见到对方战车上,伫立着施法妖女。
细细望去,心中大惊,那妖女不是别人,正是年少玩伴问筠。
不过此时,对方着一身妖艳红袍,媚眼如丝,唇红如血,面目狰狞,怒火中烧,手挥妖旗,全然不复少年时。
见古兽扑倒,那妖女震怒,飞身进入宋军法阵,二女斗法于阵中。
最后西夏妖女终于败下阵来,身死当场。
但不知为何缘故,西夏妖女死时的笑容似是带着解脱。
后来,论功行赏,允儿一门僧尼皆受皇室封赏,好不威风。
但出家人看破红尘,允儿知道,一切虚名财富皆是虚幻。她
不肯去皇城封赏的寺院,依旧住在原本的庵堂内。
每日照常诵经念佛,与往昔无差。
直到一日清早,弟子打开庵门洒扫,见到一名党项族女子重病晕倒在佛门清净之地。
弟子心生悲悯,不顾忌她外族的身份,依然将她安置于庵内细心照料。
党项女子病体痊愈之时,突然向允儿的弟子哀声求告,急着求见允儿。
允儿闻言,来到客房内,惊讶发现,这女子原是问筠的贴身婢女。
问筠婢女接下来的一番话,却如雷灌顶一般,震碎了允儿的心肠肺腑。
问筠的亲生父亲背叛大宋,需要得到党项另一贵族—没藏氏的支持。
但奈何,自己没有可以等价交换的资本。
思来想去,父亲最终选定将最貌美的女儿问筠,许配给没藏家族,用来换取信任。
问筠宁死不从,想不到一向疼爱她的父亲表面顺从,却用一碗药酒将她迷晕,亲自送进没藏府邸,强行圆房。
第二日清醒过来的问筠,见到满眼陌生景象,她急急忙忙起身。
可是起身时剧烈的痛楚,与眼中落英缤纷的绣褥,如五雷轰顶般,震碎了她的心。
众叛亲离下,问筠万念俱灰,服下毒/酒/自/裁,却被没藏一族救回。
可救人的解药,想不到却是更毒的/毒//药,没藏一族逼迫问筠修习妖术。
如果不从,就断/药/逼她就范。
问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时间久了,血肉之躯终究抗不住毒//瘾的摧残,放弃了抵抗,随波逐流。
她的法术见长,却再也无法摆脱那解药……
原来那日宋夏两军对阵,她在阵中是一心求死。
原来这一切,都是问筠精心策划的。
最终的目的,只为最后再见心爱之人一面,然后亲自/死在她的手中。
就当是为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心,可以离心爱之人的心,更近一些,再近一些……
“那党项贵族千金问筠,便是墓中之人。”子玉感慨默叹。
“正是。”婆婆颔首。
“这顾李姓氏又是为哪般?”若兮细细询问。
“是她的遗愿……”
茶社婆婆的声音沉寂了下去,明亮的眼中,终于添了一丝愁云。
“倒也算入土为安……”
若兮望向墓碑,略表欣慰。
“哪里算得上入土为安啊……那日宋夏交战,她斗法败阵,早已爆体而亡。这里,不过是个衣冠冢罢了。”
万般红尘往事最后只化为婆婆的一声长叹。
“那允儿后来怎样了?”若兮轻声追问。
“她丢了封赏,隐居山中,为心爱之人立碑,日日诵经超度,盼望对方安息。”
婆婆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愧疚与留恋。
随后又转过头诚恳地望向子玉:“姑娘,婆婆知道你是有大本领的人,想求你一事。”
“婆婆但说无妨。”
“从那时起,我便带着无尽愧疚与悔恨度日……”
人世间,后悔与愧疚,并不是一个层面上的情感。
后悔,是做了错误的决定,下一次重新来过,一切还可以挽回。
愧疚,是持续而长久的。
是当每一次回想起当初犯下的错误时,心中便有一万种如果出现。
而每一次的如果,最终导向的结果,都要比现实中的完美。
这种感觉如同一把生锈的钝刀子,每当‘如果’出现一次,自己的心,便被钝刀子凌迟一刀。
这种痛苦,绵延不绝,无穷无尽……
如果可以,允儿多想回到当日。
在月老祠堂,对问筠解释清楚。
如果,当初她真的顺着问筠的话说下去,又哪怕只是用玩笑敷衍过去,或许一切都还能补救……
允儿也曾无数次回想,如果她当初更勇敢一些,如果当日问筠探问自己心意之时,自己应允了她,告诉她月老面前也曾也心许一人。
问筠是否就可以留在自己身边?是否真的可以永远留在大宋?是否就可以逃出没藏氏的魔爪?
如果,之后的日子里,自己能够更加坚定,始终把问筠留在身边。
虽然可能被家族不容,那就索性带着爱人浪迹天涯,或许二人也会侥幸逃脱家族的束缚,也就不会经历之后的家族对立。
如果,问筠没有同她的父亲离开大宋疆域,她也不会被强行许配给没藏家族当成人质。
那样她就不会造下众多杀业,也就不会有后来被心爱之人手刃的结局……
如果,二人隐姓埋名,隐居山林,相濡以沫,相依相伴。
问筠就更不必用自己的死亡,才能换来一个,以允儿之姓,冠她之名的心愿得以实现……
可惜,没有如果……
又是一声无奈的叹息,心中无尽的愧疚,如同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抚平的伤口。
如今又连皮带肉般的撕扯开,痛楚绵延不断,愈发难耐。
“从那日起我便日日诵经,盼能洗刷她的业债,盼她早日转生。”
说着说着,茶社婆婆的声音开始颤抖,“姑娘,婆婆就是想知道,我的问筠,她重返轮回了吗?她是不是还在地狱受苦?她过得好不好……饮食可安……玉体可暖……是否幸福?”
“好,我替您问上一番。”
子玉点头应允了婆婆的请求。
“婆婆,只有一事。”
子玉抬起头,略带愧疚地望向婆婆的眼睛,面露难色,“须有信物,方可追寻魂灵。”
“信物,有的……”
茶社婆婆挽起衣袖,白皙的手腕上,系着一根醒目的红绳。
婆婆解开红绳,如手捧明珠般交给子玉,“红绳为信。”
速速回到茶社,摊出纸张,润湿笔尖,画就人像一幅。
子玉将红绳恭恭敬敬置于画像面前,闭上双眼,拍拍灵玉。
开鬼眼,掏出匕首划破指尖,取血一滴,点在人像眉心,静静等待。
等待多时,那人像都未曾立起。
直到一整根聚魂香燃尽,子玉终于掏出火折子。
自画像一角点燃,火焰径自燃烧,散发着柔黄而温暖的光亮。
燃毕,留下一片灰烬。
“她已经转世了……”子玉睁开双眼回复茶社婆婆。
“如此,甚好……”
婆婆面带笑容,眼中溢满温暖与释然。
随后婆婆手中的佛珠掉落在地,串珠的绳线应声断裂,佛珠散落一地。
再看婆婆,早已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独留下衣衫平整地铺陈在地,诉说着刚才的一切都不是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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