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指腹布满厚茧,不似初学者那般手忙脚乱,一戳一个血窟窿。

    只是……努力把细线钻进针孔,便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对方向的第一针,绣歪了;第二针歪得更厉害,半件小衣绣毁了。

    有些人打江山厉害,绣东西困难。皇太极沉默片刻,拿起剪子销毁‘罪状’,把小衣恢复成原来的样貌,凤眼划过一抹锐光,继续笨拙地动手。

    直至暖融的日光被夜色替代,里间点起烛火,吉雅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想要问问福晋要不要端膳。

    瞧见烛光下穿针的男人,她蓦然瞪大眼,差点儿失了仪态。皇太极朝她微微摇头,吉雅赶忙捂住嘴,示意自己明白了,咽了咽喉咙,逃也似的离开。

    许是睡足了时辰,小腹传来轻微的饥饿感,海兰珠慢慢睁眼,朦胧之间,发现大汗守着她坐在榻边。

    高大身躯挡住了烛光,挡不住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抿起一个动人的笑意,同时好奇起来,他在做什么?

    海兰珠眨眨眼,十分安静地起身。

    乌发霎那间垂落,有几缕调皮地钻进皇太极的臂弯,他一怔,等察觉过来已经来不及,背影骤然变得僵硬——

    只见大汗左手拿着绣品,右手捏着针线,不知道绣了多久。最后的成果惨不忍睹,颜色不均匀了不说,线条七歪八扭,如狗啃似的横着,不像是贴身的小衣,倒像是给未来孩子准备的尿布。

    海兰珠:“……”

    皇太极若无其事地放下,轻咳一声,解释道:“我怕你劳累,想着尝试一二,谁知不尽如人意。”

    明明是不如烈马的死物,就是不听他的话,怎么也驯服不了。

    海兰珠深知此事宣扬出去,将会引出怎样的轩然大波,但她不在乎这个。她只忍着笑:“大汗比不得女子手巧,手劲尽在征战与骑射上,以及批不完的奏折,难道还要包了我的针线不成?”

    皇太极想说有何不可,转念一想,脑海浮现一幅幅画面,小阿哥小格格穿上这样的衣裳被人嘲笑……

    他把针线放回篓里,试图挽回国主的尊严:“本汗可以练。”

    “我知道大汗心疼我。”海兰珠环住他的脖颈,亲亲他的面颊,嗓音温柔得能滴出水,“给孩子绣衣服罢了,只空闲的时候做,不会熬眼睛,也不会累到自己。”

    见皇太极依旧不赞同的模样,仿佛真的要“一雪前耻”练下去,海兰珠凑到他耳旁道:“殊不知我也心疼大汗,我代你批折子可好?”

    说罢,故意用指使的语气道:“该用膳了,我饿了。”

    “……”皇太极一秒钟妥协,打消了学刺绣的念头,“好。”

    豪格回到府中的时候,少见地有些消沉。

    为了一个怀孕的海兰珠福晋,父汗可以连夜奔波,快马加鞭地回宫;这也罢了,几位叔叔在漠南立功,包括他看不顺眼的十五叔。

    父汗还将善后的事宜交给十四叔处理,这是多大的信任?

    又有谁还记得留守在京的豪格贝勒。眼睁睁看着他人建立功勋,而自己失之交臂,连带着像是失去父汗的信任,豪格怎么也不明白,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心底最深处的隐忧竟然成了真,关雎宫若是生下小阿哥,天然占尽血脉的优势。虽说他有功勋,或许可以抵消蒙古那边的支持,但父汗的偏爱是第一位的。

    父汗正当盛年,铁了心地要立幼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谁敢拦?谁能拦?

    正蓝旗还没完全给到他的手上,自从上回惹了父汗生怒,交接的速度就慢了下来。明明是冬日,豪格仿佛置身躁动不安的夏天,心下烦闷,日子过得处处不顺。

    父汗到底对他有哪里不满,为什么从不考虑他?!

    他深吸一口气,眉眼阴沉,踏进府门的瞬间吩咐下人:“去演武场,拿我的弓来。”

    听闻爷回来的动静,豪格大福晋急忙动身,前去演武场寻人。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断箭,依旧消不了豪格的心火,他憋了一口气,转过头看她:“你来做什么?”

    豪格大福晋鼻尖一酸,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爷有什么火气,对着我发就好,再这样练下去会伤身的。”她走上前去,泪眼朦胧地道,“我也知道爷为海兰珠福晋的事心烦,我又何尝不是?”

    见她挑明了话,像是为自己而哭,豪格沉默下来,把弓箭扔得远远的:“有什么抱怨,万万不要传出去,父汗最是厌恶这些。”

    豪格大福晋苦笑着点点头。

    她没有和丈夫点明额涅遇刺惊马,全和海兰珠福晋有关,只用帕子擦了擦泪,道:“爷有所不知,父汗有心废了大福晋,要给关雎宫那位腾位置。甚至日后的皇后之位……”

    豪格猛地看她:“你说什么?”

    豪格大福晋低声道:“我不敢欺瞒爷。”

    豪格不敢相信地沉了脸,父汗这是铁了心要立未出生的小阿哥为继承人了?

    为此不惜给宠爱的女人铺路,让她生的孩子更加名正言顺,放在汉人那里就是最为高贵的中宫嫡子,也能让科尔沁,让整个漠南蒙古欢呼!

    不,不一定是小阿哥。是男是女还不知道,父汗凭什么这么抬举?何况大福晋向来贤惠,从未犯错,且膝下养育了两位格格,他这是昏庸的做法!

    从根源上想,如果他的幼弟幼妹没有出生的可能——

    豪格骤然顿住念头,冷汗渗出脊背,方才执弓的手在发颤,他怎么能这么想。

    不顾妻子站在身后,他转身就走,背影满是沉郁,豪格大福晋一急,在他身后唤道:“爷?”

    豪格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爷心中有数。”

    …………

    如今海兰珠有孕,对于她的保护再小心也不为过,皇太极便是回宫,也没有撤下上百斥候组成的队伍,用来排查暗处对福晋不利的危机。

    崇政殿里,皇太极打开一封奏折,语气淡淡地问:“豪格近来在做什么。”

    恩和连忙回答:“豪格贝勒只去演武场勤了些,其余动静倒是没有。”

    “演武场。”皇太极嗯了一声,“知道了。”

    转眼半月过去,草原传来天大的喜讯。历经三个月的大战结束,漠南重新恢复和平,林丹汗不治身亡,八大福晋之中地位最高的囊囊大福晋娜木钟上表降书,与林丹汗的长子额哲携传国玉玺投奔,以求归附大金!

    还有窦土门福晋、伯奇福晋、苏泰福晋,一共四位福晋携庞大的财产与牧户投奔,消息传来,盛京沸腾了。

    皇太极加以批准,下诏催促大军返京,以期表彰功臣,授予功勋。谁都知道,这场决定漠南命运的战争由大汗亲自指挥,彻底瓦解了察哈尔反金势力,夺得真正的霸主之名。

    传国玉玺的出现,更是引得满城欢呼,朝臣按捺住激动,心头全都不甚平静,一时间,皇太极登上汗位以来的威望达到顶峰。

    街头小巷流传起一句童言,大汗打败了林丹汗,大汗什么时候称帝?

    大军奉旨回京的同时,作为军师,也是皇太极布在军中负责监察的耳目,范文程早早接到密旨,盛京城门将有一场献俘仪式,还有玉玺传接仪式。务必保护好额哲与囊囊大福晋,作为最重要的两位“贵”,他们不能出现半点意外,其余一切事务,由岳托与多尔衮全权处理。

    玉玺传接仪式……

    范文程收好密旨,眼眶涌上热泪。

    为君谋划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虽说称帝是件繁琐的事,国号国制,官制军制,还有朝堂宫规,方方面面都需要商定,筹备完全少说也要半年,但这不妨碍他的高兴。

    终于轮到礼部,轮到他们汉臣大展拳脚的时候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格格怀了身孕,更是叫范文程喜出望外,如果得天之幸是个皇子,那他谋划的皇后之位便不再是奢望;若是公主也不要紧,格格的位份先压大福晋一头,中宫无主,慢慢立就是。

    只要大汗站在他这一边,对格格真心真意,自然会接纳他的决策。

    范文程亢奋的心情,便是多铎都隐约察觉到了。出门征战,用不着理会盛京的烦心事,更不用与亲哥在后院的事情上争吵,他与多尔衮“重归于好”,当然,这是他单方面的定论。

    他是亲眼看过所谓的传国玉玺的,怪不得林丹汗如此宝贝,像是元朝传下的真品。多铎实在按捺不住,这日走进多尔衮的大帐,目光不自觉地往案桌上的木盒瞟,放低声音问:“皇……大汗果真要称帝了?”

    多尔衮神色复杂,片刻轻轻颔首。

    为显诚心,也为表示察哈尔的彻底臣服,额哲双手递上传国玉玺,如今这个宝贝就在他的帐中。

    他道:“这也是父汗的遗愿。四哥为此夙兴夜寐,一刻也不懈怠,而今时机已至,我大金也要换个名字了。”

    多尔衮不期然想起数年前的假设,缓缓吐出一口气。若他登上汗位,能够做到四哥这般吗?

    不能。那就由他亲手将玉玺献给大汗,继续南征北战,直至天下平定的那一天。

    多铎原本兴致勃勃的情绪稍减,跟着复杂起来。

    他怔然不语,半晌闷闷道:“你是对的。”

    唯有独领一军,才知为帅不易。到了如今的地步,私怨已然算不上什么,他不用想都知道民间该有多么沸腾,即便皇太极对不住他额娘,也是一个好首领,一个好皇帝。

    他还能怎么着?

    想起那日看见的伯奇福晋,容貌只比海兰珠福晋输了一丁点儿,多铎心想,他若请求赐婚,大汗不会不答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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