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中一方小几,一炉燃香,一本《南华真经》,趺坐的玄苦正提笔写写画画,太过专注之下竟是连她的到来都没注意到。

    玄玉走近一看,原来玄苦正在做着《道德经》的笺注,心中顿时就有一股火儿蹿起来。

    《道德经》又名《老子》,是先秦诸子百家中道家及道教的无上经典。全书虽只有五千五百余言却博大精深,引发后人种种解读。自其诞生以来,意图对这部经典给予权威解读的尝试可谓代不乏人,但每过不久之后便又有人开始做同样的工作。

    归根结底实在是因为这部经典可让人揣摩领悟妙会的东西太多,每一个深研其书的人便总觉得自己的感悟理解前人没有见到,想到,又或者是没有说透,心痒难耐之下便自己动笔阐发其精义。

    作为总领天下道门事宜的大道正,玄玉很早就知道师兄玄苦有笺注《道德经》的雄心,以往她对此也颇为支持。毕竟现在流传的对《道德经》解读的经典版本中绝大多数都是出自人间世中读书人之手,想想总觉得遗憾,若是玄苦真能阐发道德精微以流布天下,对道门实是有利无弊。

    然则时移世易,当道门面临当下如此恶劣的局面而玄苦却犹自痴迷于著书立说时,玄玉的心火却按捺不住了,“师兄好闲情啊!”

    “师妹来了,坐吧”,玄苦将一句中的最后几个字写完后才收了朱笔,而后又将新写的这一段从头到尾细读一遍后方满足的叹息一声,抬起头来,“师妹此来是有虚月的消息了?”

    玄玉听到这一问后心中更是一沉,自那夜虚月领命去刺叶易安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直到现在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当年林子月还以散修身份在玄都观继来院中修行时玄玉便对她亲眼有加,而后更亲赴北疆从言如意手中抢回了心神崩溃的林子月,并亲自出手赋予她新的记忆、身份、又指导她的修行直至如今。

    可以说是玄玉一手造就了虚月,若论两人的感情之深,说一句情逾母女绝不过分。她再造了虚月,如今为了道门却又亲手推着她走向……

    说到虚月,再想到虚月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境况,玄玉心中的凄苦痛惜自责等诸般感情之混乱纠缠真是理都理不清。

    玄苦看着这个对道门最是忠心耿耿,素来又最是英姿飒爽的师妹此刻满脸凄苦的模样,遂也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师妹也无需太过担心,到现在还没有她的消息其实未尝不是好消息”

    玄玉满脸希冀,“噢?”

    “自那夜之后你可曾再见到过叶易安?”

    玄玉茫然,玄苦一笑道:“我已命人反复刺探核实过,从那夜之后叶易安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些日子双方缠斗如此激烈但统领天机盟作战的却始终是陈方卓,谁也没见到叶易安现身。尤其是此次吴州一战,身为联军主帅的言如意都亲临前敌,叶易安却依旧没有现身,这说明什么?”

    “虚月完成任务了,那她……”

    “从叶易安崛起的这么快就可以知道他必定不是个安分人,这样的人却缺席了近日大战,足以说明虚月那夜的刺杀已经得手,即便没有刺死他,叶易安也必是受了重伤”

    玄苦边在内室中踱步不休,边循着自己的思路缓缓声道:“天机盟乃散修门派,成立的时间又短,若身为盟主的叶易安当真身死的话,陈方卓等人绝不可能还有心思与我道门缠战,如此想来他十有**是受了重伤”

    “那虚月……”

    “虚月以孤身入虎穴,行刺成功之后能自行逃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其动手之后的结果必然是落入天机盟之手,叶易安若是死了虚月肯定也将必死无疑,但如今叶易安只是重伤的话……”

    闻言,玄玉凄苦的双眼猛然一亮,“叶易安只要不死就还能掌控大局,他,他……不会杀虚月的。虚月还活着!”

    玄苦点点头,“虚月还活着,只是身陷天机盟所以传不出消息罢了”

    玄玉赫然起身,“师兄,我们要救她”

    “师妹稍安勿躁,咱们这就商量怎么去救”,玄苦话音未落,他的贴身小道童已从内室外引进五个人来。

    这五人玄玉都认识,他们中既有玄字辈也有虚字辈,修行境界也是高低参差,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这五人胆子都大,且都口舌便给,过去也都多次执行过出使的任务。

    亲自放出一道隔绝内外的禁制后,玄苦召集六人开始了秘密的商议。

    这一日叶易安的苦思与尝试依旧没有结果,心中焦躁着摔门而出,这才发现天色已经黑定。

    柔和的夜风迎面吹来,心中的焦躁平静了些,却依旧无法彻底祛除。虽然他进过襄州黑狱,有过从修行者变普通人的经历,但当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二遍时却依旧难以忍受。

    这感觉就如同突然从正常人变为残疾人一样,或许真正难受的并不是行动能力受限,而是对自由的禁锢。一个已经习惯了御空飞天的修行者突然走几步路都会累,那种无力感真是让人发狂。

    就如同二十多年前在襄州黑狱一样,这些日子里叶易安无时不刻不在期盼着恢复丹力及术法神通,甚至在几度尝试失败后冒出过去找老太监的心思,虽然这个念头最终被他自己死死给摁了回去,但从中足可以看出他对改变现状的渴望。

    此时他身体的伤已大好,行动无碍又心烦,所以坚辞了护卫的陪伴,随意走动着。

    不知不觉就到了内城城门处,叶易安本是随意眺望,却在无意间看到外城神庙处长明灯的灯火。

    一瞥而过的目光很快又转了回来,脑海里模模糊糊的有什么东西浮现,思忖良久最终激发出一道灵光。

    叶易安迈开脚步就向外城神庙走去,因是夜晚也再没有外城乡农阻挡,本就走的快,距离神庙越近他就走得越快。

    神庙门前收住步子时额头已经汗涔涔一片,到这个时候伸手去推庙门时他的动作反倒迟缓下来,似乎那门有千钧之重。

    深呼吸了几口后叶易安缓缓推开了庙门,声响惊动了掌灯前来的老庙祝,愕然的看着漏夜而来的叶易安。

    “你在外边守着,谁也别让进来”,匆匆交代了一句后,他便径直入了正殿,身后老庙祝从外面关上庙门,挺胸凸肚俨然是一位万夫莫开的把门将军。

    直入正殿神像前,叶易安将双手摩挲了几次后探手摸上神像。

    前次他在手摸神像时曾感觉到体内丹力似乎动了一下,后面还曾验证过一回,不过这个过程却被老太监的突然到来所阻断,今晚若非散心时巧合看到神庙的长明灯火只怕还想不起来。

    伸手把住自己的神像,很快体内禁锢丹力为之一动的感觉又来了,叶易安按捺住激动细细分辨,这才注意到神像上分明有一股绵绵之力通过手传入体内,正是这股力量使他禁锢的丹力动了起来。

    绵绵之力流入的太少根本无法呼吸导引,自然也就无法推动体内丹力打破禁锢开始流动,但好在这股不知来源的力量至纯至正且持续不断。

    叶易安默立不动接受着自己神像中传入的力量,慢慢的他发现随着绵绵之力的传入,心湖中开始不断浮现各种人脸,其状况与他之前使用星盘修炼时心湖中那些变幻的面孔极为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使用星盘时那些在心湖中伴生的面孔要么虔诚期冀,要么狰狞愤恨,可谓泾渭分明;但此刻随着自己神像力量伴生的面孔却在经历了冰与火的变幻后都复归为平静。

    不管是虔诚期冀也罢,狰狞愤恨也好,似乎他们都在最后得到了平静解脱。与之相对应的是,自己神像中传入的力量也就不像星盘释放出的那样暴烈,而是更为中正平和。

    神像中传入的绵绵之力如同春风持续不断的吹入冰封湖面,封冻的湖面渐渐开始出现裂痕,裂痕越来越长,越来越大,最终碎裂成片片浮冰。至此,禁锢的冰湖终于有了缓缓的流动。

    虽然动的很慢,也动的很艰难,但毕竟是开冻了。然则叶易安心底涌起的狂喜还没持续太久,神像上的传入的绵绵之力已开始减弱,直至彻底消失。

    几度确认后收回双手,唯一让叶易安庆幸的是此前传入的那些绵绵之力仍旧存于体内。

    此时叶易安已无暇探究神像中绵绵之力的来源以及其消失的原因。出神庙告别老庙祝后一口气赶回内城房中,当即趺坐下来开始呼吸导引。

    入定中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先后进入体内的绵绵之力终于被导引到了一处,叶易安顾不得兴奋与休息,即刻导引驱动着这股莫知其来源的新生之力去冲击体内的丹力禁锢。

    一次两次,接连不断的失败让叶易安意识到相比于禁锢之力,他那得自于神像上的绵绵之力还显得太弱小,根本不足以形成洪流之势彻底冲毁堤坝。

    从入定中醒来的他却丝毫不觉气馁,反倒是这些日子来少见的精神振奋。打开门叫进当值护卫说明自己要闭关后,叶易安就直接去了内城土台,在这个可称是失落之城最为幽静安全之地心无旁骛的验证冲刺。

    土台内一切依旧,叶易安转了一圈儿将全身气血活动完毕后在伏羲圣像前坐下,而后将备好的星盘一一取出。

    借助于新得的绵绵之力,叶易安虽然依旧用不了威能巨大的术法,但已经能够勉强启动这些星盘。

    运用从狂信者处偷得的方法启动星盘后,盘面上顿时放出纯正的两色光辉,与此同时心湖中也开始有众多面孔不停变化。这一切叶易安早已驾轻就熟,当即凝神定思开始呼吸导引。

    一面星盘之后又一面星盘,此时叶易安已经顾不得直接导引星盘之力会给心神带来怎样的冲击,他只求尽快壮大那绵绵之力好彻底冲破禁锢。

    土台之内不知日月流逝,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叶易安缓缓出定,而后就是长久的绕室徘徊。

    此时只看他的表情谁也不会想到他正面临着一个艰难到几乎无法做选择的抉择。

    若不是丹穴碎毁根本无法修炼《蛹蝶秘法》,而不修炼《蛹蝶秘法》则就无法直接导引星盘之力入体为我所用,按说这么极端的情况任谁也防不住,但那问心却不愧是出自张道陵之手的神器!竟是生生将叶易安别出蹊径寻出的解法都给死死堵住。

    借助星盘叶易安分明已经获得了足够的外力,但当他控驭着这股力量冲击问心禁锢时,才发现禁锢在全身丹力流转的几个至为关键的点上卡的死死的,那情形就如同蛇被捏住了七寸,再强悍的力量也用不上。

    叶易安在定中冥思良久,唯一能找到的解决办法就是改变丹力流转的路径,暂时避开那几处关键点使丹力全然恢复正常的流转后再回来将这几个点位一一贯通。

    这是唯一的办法,但要用这个办法也就意味着他必须开始修炼《蛹蝶秘法》的最后两层。

    第四、五层《蛹蝶秘法》虽然早已牢记于心,这些日子也没少揣摩,但叶易安始终克制着没去修炼。根本原因就在于这功法是来自于老太监,而老太监明显是没安好心,就等着他修炼后激发修行境界一举突破金丹,最终落得个安禄山的结局。

    此刻他体内蓄积着洪水般来源于神像及星盘的外力,若是再一修炼《蛹蝶秘法》最后两层将这股外力与自身丹力彻底融汇,修行境界一举冲破真丹上入室几乎就成了必然。

    真丹之后就是金丹,而人间世中除了大道正、魔门木萨及正朔皇帝之外是不能有金丹修士留存的,安禄山那样的心机与多年准备都没藏住、抗住,他若真突破了这个门槛,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

    不修炼则禁锢难除,修炼则前途叵测,叶易安此时当真是前进无门,后退无路,却又必须在进退之间做出抉择,他该怎么办?

    绕室沉思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面色如铁的叶易安却没感觉到丝毫疲累,反倒是因为思虑太深头疼的简直要裂开。

    最终他的思虑定格在两张面孔上,一张是大道正玄苦,一张是安禄山多年的贴身内侍李猪儿。

    此时若不修炼《蛹蝶秘法》最后两层,他就只能去找这两人的一个解除禁锢,他能找谁?又愿意去找谁?

    当艰难的抉择最终简化为这样一个选择题时,叶易安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修行一定要恢复,这两个人他谁也不会找,更不会向谁折腰,如此一来他的决定已是呼之欲出。

    抉择的过程异常艰难,但一旦决定之后叶易安便再无反复迟疑。苍白着脸色默默吃完准备好的食物后长吸一口气再度凝神定思。

    这一次入定远比他想象中所要花费的时间来的更久,失落之城与土台隔绝内外使他心无旁骛,但外面的陈方卓等天机谷大执事却是要急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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