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怔了下,  摇着折扇哈哈大笑:“你倒是个妙人!如何认出本王?”

    江熙沉从善如流道:“王爷风姿,在下倾慕已久,自是认得。”

    薛景闲俊脸微沉。

    一阵沉寂中,  船上诸人都诚惶诚恐道:“参见王爷!”

    “起来,  这是做什么,  ”萧承允朗声道,“这等盛事,  本王最是与民同乐,怎可不出来凑凑热闹,你们可千万莫要拘谨,  不然就是本王的不是了。”

    众人齐声道:“谢王爷!”

    江熙沉行至萧承允跟前,伸手引路:“外头人多,  莫要冲撞了王爷,王爷里边请……”

    萧承允甩开折扇:“不用,  你们玩你们的。”

    江熙沉道:“那王爷……”

    萧承允转身看向了薛景闲,用扇尖指了指他:“本王观瞻片刻,这位兄台见识之广,涉猎之深,绝非凡俗之辈,  脾性也甚合本王心意,本王有意结交这位兄台,  不知这位兄台可否赏光,陪本王同游一二。”

    “……”江熙沉无声中看向薛景闲。

    薛景闲:“…………”

    二皇子此言一出,一船的公子艳羡又嫉妒难当的看向二皇子身边那人。二皇子微服,大庭广众说要结交这位公子,  这消息转日传出去,  这人不费吹灰之力,  就要名动京城了。

    二皇子这般赏识他,他若拜入二皇子麾下,以他的才华见识,日后说不定就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人心似水,暗流涌动,明面上倒是一片恭喜之声。

    薛景闲不是很情愿,没别的,虽然他学了一肚子捧人哄人的废话,但就单纯不想说给萧承允听。

    江熙沉瞥了眼还在桌上的贡茶,暗中朝他眨眨眼,意思很明显,人你不哄谁哄。

    薛景闲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江熙沉暗瞪了他一眼。

    薛景闲:“…………”

    萧承允皱眉看向薛景闲。

    “……”薛景闲谦卑道,“却之不恭。”

    二皇子点了下头,像是有些愉悦,瞥向了桌上的茶:“这贡茶,也流落民间了啊。”

    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在场诸人身子齐齐一震,江熙沉心头一沉,心道还是躲不过,薛景闲眉头陡然皱起,就要出声替他解围,江熙沉给了他一记眼刀。

    薛景闲:“……”他居然不让他管,嫌他帮忙碍事。

    江熙沉装作同他丝毫不认识的样子,不再看他,故作战战兢兢道:“王爷恕罪,我等并不知晓是贡茶。”

    萧承允眼底划过异色,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却也不急于揭穿,有种玩弄自以为是猎物的气定神闲,扇子轻拍掌心:“不知晓?”

    “是。”江熙沉不改前言,虽是紧张,声音里却丝毫没有仓皇心虚。

    “当真?”萧承允身上原本收敛着的气势都放了出来,临旁的人如芒在背,额上的汗哗得就下来了,生怕被殃及池鱼。

    贡茶的是可大可小,往大了说,那可是僭越的大罪,要收押坐牢的,别好好一个歌舞升平的喜事,最后以冒犯天威收尾。

    江熙沉却在浩荡的天家威严里,道:“草民怎敢欺骗二皇子?”

    萧承允见他虽是惊怕,却并无贼子之慌张,心道他莫非真不知晓,直勾勾地盯着他:“那这茶从何而来?”

    薛景闲俊脸微沉,这竟是要抓着他不放。

    周遭气氛再无先前的热闹喧嚣,一片死寂。

    江熙沉颤声道:“还请王爷恕罪,此茶被放在茶铺倒卖,楼里采买不识,只知道是好茶,便买了回来,我等到现在都不知晓是何茶,负责的人去问东家,东家说,索性放到这次活动上,许是有见识广博、地位高贵之人能认出来,我等也能开开眼,果然只有王爷认出来了。”

    薛景闲压下心头那丝不爽,他这话一出,就没自己什么事了。

    “哦?”萧承允的声音里透着丝惬意。

    宫里倒卖东西出去是常有的事。

    流落到民间的,岂止是区区贡茶?

    只要有足够银子,龙袍玉玺流落出去,也绝非笑话。

    他要再问下去,扯得就是皇家的遮羞布了。

    萧承允扇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掌心,拍在人心上似的,叫周遭越发沉默。

    所有人都不懂这阵沉默是何意,这种意味不明更叫人惧怕,汗流浃背。

    薛景闲对皇家伎俩了如指掌,知晓这是在等台阶,就要出言,江熙沉又暗瞪了他一眼。

    “……”薛景闲憋回去了,匪夷所思地想,自己居然也有多余毫无用武之地的一天。

    江熙沉谨小慎微道:“既是贡茶,虽是无心之失,却也犯了错,小的和东家说,自罚千两黄金,接济穷苦百姓,让百姓也感沐王爷恩泽庇佑。”

    薛景闲暗地里咬牙。

    这话一出,无论如何萧承允都不可能把这人、把画舫楼怎么样了。

    他自罚,萧承允就不可能再罚,自己主动提,罚什么他说了算,罚的是他最不缺的钱,若是萧承允罚,万一拉他出去打一顿……他那细皮嫩肉的,那还得了。

    这罚的萧承允还没法拒绝,与民同乐、百姓为先,这就是萧承允在外头的形象。

    他不仅做了好事,还给了台阶,捧了萧承允,递了好处。

    最后那句,是要以萧承允的名义布施。

    萧承尧装儒雅亲和,无非就是博个名。

    小狐狸这心思之深……他到底藏了几条尾巴。

    萧承允深看他一眼:“你倒是个妙人,你们东家有你这样的左膀右臂,难怪能把这楼开得这么红火,让本王都要来上一来了。”

    他望着远处繁华奢靡、傲然京城的画舫楼。

    江熙沉垂眼道:“王爷谬赞,小的当不起。”

    “这话谦虚了。”事虽有定局,可萧承允仍睨着他,视线仿佛定在了他身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目光像一条毒蛇,江熙沉肌肤上起了淡淡的疙瘩。

    江熙沉明白,萧承允只是不高兴。

    有台阶下全了颜面也不高兴,因为没有发难成功。

    他只是想为难他,本意只是想他死,来全他皇家威严,他没死,就已经够萧承允不高兴了。

    或者是因为心思被揣度准了不高兴。

    总之皇家人有任何理由不高兴,不高兴了以后,有任何理由为难他。

    薛景闲忽笑道:“草民瞧王爷欣赏草民是假。”

    萧承允慢慢收回视线,笑了一声:“倒把你晾着了,走吧,陪本王游上一游。”

    江熙沉暗松了口气,还好在萧承允心里,还是人才的分量更重些,他语气谦卑:“恭送王爷。”

    萧承允冷淡地“嗯”了一声,薛景闲陪着他离去。

    二人走后,江熙沉才彻底松了口气,没管船上诸人投来的探究的目光,坐下饮了口茶,向来平静淡漠的眼底微冷,一个两个都这般讨厌。

    他想到那家伙这会儿正不情不愿地哄着萧承允,笑了一声。

    这的确是被他连累了。

    萧承允不可能真“与民同乐”参与这种活动,这在他看来无疑是自降身份,没过多久,江熙沉就得到了他离去的确切消息。

    江熙沉上了另一条船,刚踏上,船身一个颠簸,他就要去握一边的抓手,手先被人握住,拽到一边。

    江熙沉被堵在角落里,船有些摇晃,他立得有些不稳,薛景闲又拉了一把。

    那边老板娘看着,瞪大了眼睛。

    江熙沉手腕被他握着,抬眼瞪他:“松手。”

    “怕你跌下去,不识好歹,”薛景闲话虽这么说,却没松手,船上杂声大,他在微微的颠簸里凑近,没好气地低声笑了,“你知不知道我同他说了多少废话?都赖你。”

    他是这么说,却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仿佛大人在教育被宠坏了不听话的小孩,但这小孩还睁着大眼睛淡瞅着他,显然是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甚至眉眼一弯:“我错了,你行行好,饶了我。”

    薛景闲冷不丁愣了下,眼前人声音向来是冷淡的,这会儿故意软下来,向来冷面无情的人,忽然撒娇一般说了两句软话,他莫名就心更痒了。

    四目相对,薛景闲向来万花丛中过,从无他驾驭不住的时候,一时竟不知道怎么接,倒是江熙沉,意识到自己的出格,最先道:“你的事,他提了什么酬劳?”

    “没提。”

    江熙沉微讶:“不是赏识你,没主动提什么?”

    “连姓甚名谁都没问,等我登门拜访主动求呢,先撩者贱。”

    江熙沉会意地“哦”了一声:“他要你当那个贱人。”

    薛景闲笑了,和他说话太容易了:“可不是。”

    江熙沉歪头看着他:“那你登不登门?”

    薛景闲声音慵懒:“在下这不是在你麾下么?”

    江熙沉似笑非笑:“我可不是天潢贵胄,名不正言不顺。”

    薛景闲“嗯哼”了一声,态度模棱两可。

    江熙沉追问:“你跟他,说不定真能成股肱之臣,不心动么?”

    薛景闲并不答复,他何尝不知道他这是试探,一肚子坏水。

    他忽然弯唇一笑:“心疼钱么?”

    江熙沉疑惑道:“嗯?”

    薛景闲道:“罚了黄金千两,彩头黄金千两。”

    “心疼有什么用,都是该花的钱,没办法——”江熙沉话音戛然而止,抬头看他,似笑非笑,“你想干嘛?”

    薛景闲凑到他耳畔,低声道:“黑不黑幕?”

    “……”江熙沉耳朵微痒,拨开他的手,并不看他,“不黑。”

    薛景闲万分遗憾,似乎是不甘心地又凑近问:“真不黑?”

    “不黑。”

    薛景闲叹道:“那没办法了。”

    江熙沉回头瞥他一眼。

    薛景闲道:“那老子只能认真玩了。”

    江熙沉愕然。

    薛景闲道:“到时候你个小没良心的可别黑幕老子。”

    “你……”

    “等着我。”薛景闲已经松开了他。

    江熙沉望着那个远去的男子,下意识用微凉的手背抵了抵被呼了许久热气微微发热的耳朵,看着他鱼儿回群般的挤进人群,慢慢消失。

    身侧有人咳嗽,江熙沉才回过神。

    老板娘隐晦地往那边瞥了眼,欲言又止道:“……公子?他……?”

    江熙沉淡道:“……哦,一个大客户。”

    老板娘恍然,凑过来低声道:“公子为了谈成生意,假意□□他?”

    江熙沉满眼难以置信:“……我眼里除了生意没别的了么?”

    老板娘欲言又止。

    若是旁人家的公子姑娘,那她还有些正常些的答案,可这是他们家冷面无情、见钱哪儿都开的主子。

    江熙沉忽得想起什么,轻声道:“薛景闲呢?”

    老板娘踮起脚尖在各船上望了望,但人实在是太多了,她道:“不知道,总也不会溜了。”

    正说着,隔壁一条船已经传来了震天的呼声,岸上百姓也尖叫不已。

    江熙沉望去,两个身姿曼妙的楼里姑娘拉着一尘不染的长绢布,绢布竖着,因为质地轻薄,迎风微微鼓动。

    那个流氓将墨泼在其上,墨迹溅开,他就着未干的往下流淌的墨,执着毛笔,笔走游蛇。

    江熙沉以为他是写书法,看了一会儿,绢布上却出现了个人影。

    那人又拖拽几笔,便丢下了毛笔,姑娘将绢布竖起让人看,岸上一阵惊呼。

    那画的的确是个人。

    掺了净水的墨简单勾勒,那人却没有水墨画的寡淡,人是纤瘦清冷的,因为笔锋走势快,恣意潇洒,那人清雅气韵独具之间,又多了几分快意,能让人感觉到微微的锋利感,他的确是不好接近的,却不是高傲孤僻的,是任性独立的,性子的确是稍向内的,却不是被动的。

    大殷画作重写意不重写实,画师追求极致简单而意无穷的境界都快到病态畸形的地步了,能删则删,能留白就留白,导致许多画作为简单而简单、令人云里雾里深感莫名奇妙。

    这画却不同。

    画上人的脸朦胧得很,叫人难以分辨,可气质却是独一份的,清晰拔群,复杂又矛盾,让人心中下意识就生出了探究欲。

    这画绝不会叫人云里雾里,那就是一个人,而不是一类人。

    一个独一无二的人。

    朦胧潦草,又确定无疑。

    留白只是一种画法,要呈现的东西却笃定,这画有魂。

    那副画立起来的瞬间,老板娘蓦地看向了江熙沉,刚踏上来的管家,也满眼愕然,第一时间看向了自家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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