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再也坐不住了。
不论如何在军中散布消息,阻拦代州军对燕州归心,都改不了一个事实。
代州军已走入绝境,无力收回再无天险关口可踞的代州,即便是他们这些底层兵卒也清楚,只凭东西两侧山地,是无法再长期供养军队的。而唯一还能抵挡外族铁骑的军队一旦势弱,与代州交恶多年的蛮族一定不会留情,那么等着代州军和山后百姓的,大约只有死无全尸了。
若是能活,大部分人都不会甘愿等死的。
现在燕州主动伸出了手,给了他们这个活的机会,不管去了燕州之后是不是真的能过上燕州承诺的生活,是不是真的还要被当做炮灰送上战场,至少这一时这一刻,这是他们最大的希望。
诚然,“有人”已在为他们规划另一条出路,但无论如何都难以有归附燕州那样稳妥,他能做的只有努力模糊去燕州之后可能会有的安定,努力渲染另一条出路在短暂艰难后更广阔的前景。
但他到底还是忽略了,在代州多年的艰难境况折磨影响之下,在今日的绝境逼迫之下,更多的普通兵卒并不像将领们那样看重来日的机会前景,甚至不在意能否有机会建功立业,他们只在乎,是不是能顺利活下去,过上他们期盼了多年却始终没有得到过的安稳生活。
因而对比之下,显然燕州给出的选择更为诱人。
更不用说,这些天来燕州的人与他们的频繁接触,已经拉高了不少的好感。尤其是将将结束的一战中,在关乎生死的战场上被当做自己人的举动,比之前多少句空口承诺都更震撼人心。
至此,代州大营的军心已明显倒向燕州了。
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需要趁着还有少许顽固的,有野心的,或对外州人太过防备的人并未接受燕州的好意的时候,尽快动手了。
代州军就算已经穷途末路,却仍是一支悍勇无匹的军队,对他未来的野望至关重要,自然留下的人越多才越好。而在如今的境况之下,想要留下更多的甚至全部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斩断前往燕州的这条路。
那么……
夜幕低垂,白日里才大战过一场,他们两边也都加强了在远处观察外族动静的巡逻守卫力度,可在营地这儿却是放松了不少的。精神虽仍有些亢奋,身体却已疲惫得很,没过多久,营地中的大部分人就已陷入沉睡。
有黑影从一处营帐中轻手轻脚地出来,弯绕着以此走过许多营帐,早有准备的另一些黑影很快响应,而还有一些似乎有些茫然彷徨,糊里糊涂地跟前面的一些黑影一起行动。营地里还有一大半的人似乎并未被惊动,睡得很沉。
不久后,提着刀剑的兵卒毫无阻碍地冲入燕州军大营,领头的人目的非常明确,直冲主帐,还有几人冲向了另外几个帐子。
毕竟毗邻而立这么久,燕州也一直在努力向他们释放善意,更不必说,燕州军所驻扎的大营从一开始就是他们帮忙搭起来的。他们对这里很熟悉,燕州军这边也没有隐瞒他们包括主将穆宁戈在内的所有将领的所在。
“是你?!”
一声怒喝从昏暗的主帐中响起,下一刻便是刀兵相接的声响。
主帐这边的动静在两边都很安静的大营中分外清晰,一道冲入燕州大营的士兵们也不再轻手轻脚。喊杀声骤然响起,一瞬间亮起的火光照亮了整个营地。
但……
在他们提着刀划开靠近主帐的其他营帐的时候,却是十分意外地发现……帐子是空的。
而这时,燕州军的大营深处亮起了火光,三三两两的燕州军这次没有上马却也在并不多宽敞的营地里结对迎敌,而在他们的防备线之后,数个弓弩手的箭矢已瞄准了他们。
闯入燕州军大营的人一惊。
偷袭之前,他们已是探过对他们并不设防的燕州大营的,不说其他,至少箭矢已彻底在今日迎击蛮族的时候用尽,不该再有。
但现在……
下一瞬,箭矢齐发,这一次前来偷袭的人中原本就有一半是迷迷糊糊并不坚定的,等进入燕州大营后也并不很想真的动手杀人,在此刻发现眼前寻不到能近战的燕州军,大量箭矢又冲着他们飞来的时候,很果断地便选择后退。
而剩下一半,虽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到,可到底是百战之兵反应迅速,很快组织起了抵抗。
厮杀的声响伴随着漫天的火光,映亮了代州东部这山口附近的整片地界。
代州军营中剩下的人也很快被惊动,颇为震惊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两军交战。
“燕州人杀人啦!”
“燕州人要杀尽我们!”
“不能让他们得逞!”
“快啊!杀——”
混乱之中,有几个喊声响起,一下子就让代州军营这边的兵卒的心乱了起来,连同很快走出来到了代州军营大门附近的林渔,宗镇和钱牧三人。
三人对视一眼,林渔眼里全是疑惑,宗镇有些疑虑,而钱牧就满是慌乱。
正在这时,一个人影从已被点燃的燕州军主帐中走了出来,双手拎着一对沉重的铁锤,在离得最近的“敌人”疑惑惊惶的目光中,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林渔三人。
那是穆宁戈。
他并未着甲,身上的是粗布的常服,因为颜色浅,在暗夜火光下仍能清晰看出上面的血迹。
穆宁戈的左臂衣袖被划开一个口,鲜血将衣袖染了小半,右侧腰腹位置也有一处,鲜血晕开巴掌大的血痕。
分明是受了伤,分明形容不整束起的头发也有些散乱,可穆宁戈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却亮得慑人。
只是与林渔三人目光短暂接触了一瞬,下一刻他便提起他们此前从未见他在马上用过的沉重双锤,冲向了在短暂惊讶后继续向他举刀欲砍的兵卒。
“将军!”张大力的怒吼声从燕州大营的深处响起,数个骑上战马的燕州军随他冲杀过来,前往帮助解救独自一人身陷包围的穆宁戈。
代州大营这边,最先回过神来的却是宗镇。
宗镇一把捏住了身旁的林渔的手臂:“快去救人!”
林渔愣了一下,而钱牧却是已经问出口:“救……救谁?我们的人还是……”
宗镇一巴掌扇在钱牧背上,瞪圆了眼睛怒吼:“你个蠢货!你他娘的睁开眼睛看清楚,是我们的人……是代州这边的叛军,闯入燕州大营偷袭!”
宗镇的声音提得很高,近前的林渔和钱牧被吼得耳朵都有些嗡嗡作响,而附近大半的代州兵卒也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这些前一刻还被那几道来自自己人的喊声鼓动地,已提起了刀预备去帮忙砍杀燕州“敌人”的代州兵,在宗镇的怒斥声中也回过了神。
如果是燕州军要对他们代州军动手,那为什么……
交战的双方都在燕州军的营地里面,看起来还已经深入到燕州军的内部,甚至已有人冲入了燕州军主帐,伤了主将穆宁戈?
众多代州军怔愣的时候,宗镇已随手从一旁地上捡来一根烧了一半的木棍,高声喝道:“兄弟们,随我去捉拿叛军!”
林渔也随之反应过来,在跟上宗镇的脚步的同时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钱牧还愣在原地,脸色涨红神色局促。
林渔心中暗道不好,而后一转头,瞧见正从燕州大营方向后撤回来的人里面有许多熟悉的面孔。
往日钱牧手下的亲兵。
来不及多想,林渔只能先冲去制止这场战斗。
这场战斗结束的时候,天光已近破晓,火把还在燃烧,而两军大营间的气氛却沉寂得令人难熬。
本该最为困倦的黎明时分,所有人却都醒着,没有半点睡意。
两军军营之间的空地上,站着许多人,地上也捆了许多人。
虽然燕州这边是被偷袭的一方,但损失并不大,燕州军只有伤没有亡,大部分人都是轻伤,伤得最重的……是主帅穆宁戈。
而他反倒是在这一场偷袭中受了伤,会最为麻烦的一个。
这会儿,他也在场。
手中的双锤没有放下,身上的血迹早就干涸,在黎明时分的寒风中站得笔直,仿佛身上并未有刀斧的伤口一样。
而穆宁戈身边,张大力手里提着刀,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呼哧呼哧喘着,丝毫不掩饰对面前空地上被捆住了的几人的杀意。
领头那个被锤碎了肩臂骨骼,血染了半个身子的,正是裴原烨。
宗镇沉默着站在一旁,钱牧满面都是冷汗,林渔叹了口气,第一个站了出来:
“穆将军……是我等疏忽,竟未能察觉原……未能察觉他生了这样的心思,实在是……还请穆将军……见谅,我等定会……”
“见谅个屁!”张大力毫不客气吼了过去:“我们燕州有哪点对不起你们?我们将军又有哪里得罪你们了?又是帮忙御敌又是给你们安排退路,我们燕州军的每一个人可都把你们当兄弟了掏心掏肺得处!今晚要不是我们将军厉害,是不是得被这几个畜生得手了?我们燕州军要是没了主帅,你们他妈的是不是要把我们全歼了?你们这他妈的就是狼心狗肺!要我说你们就是活该……”
“张大力!”
张大力被呵斥了一声,顿了一顿才露出有些懊恼的神色,又乖乖站回了穆宁戈身边。方才也是情绪太过激动,差点儿真的口不择言说出不太该说出来的话了。
穆宁戈呵斥完张大力后,将比起平日略略泛白了一些的脸转向林渔三人,尤其在钱牧身上多停留了一下:
“林副将,代州军是不是不想归入燕州,我们暂且不论,今日之事,我得要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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