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必清在与穆宁戈说了之后不久,董祈就带领一部分燕州军队从南边近潼州的地方回来了。

    大军归来,对许多燕州百姓和普通兵卒而言,都是一个极好的信号。代表燕州周边有可能会影响到燕州的安宁的战事的结束,代表着他们需要提心吊胆的担忧日子暂时告一段落,代表他们又可以拥有一段在这个已经开始混乱不堪的世道中安稳活着并努力活得更好的时间。

    但在燕州的高层之中,气氛却是随着董祈的归来愈发紧张起来。

    这倒是与穆宁戈并无瓜葛了。

    虽然在燕州之内,尤其是作为主城的丹阳城内,对于穆宁戈这个女将的流言和议论在庄茗孜孜不倦的努力下,几乎可以说是一日也没有淡下来过。可在燕州的高层之中,在对穆宁戈的女子身份早有定论后此时更为关注的也是事关燕州即将迎来的风雨。

    就像那日谢必清对穆宁戈说的,从潼州领大军回雍州皇城去的大将军陈灵锋,不会放过碍了眼的燕州的。

    武将们没有放松练兵,而谋士们更是频繁聚到李珉的议事堂推测朝廷可能会有的动作,和燕州能做的应对手段。

    在这个高层风声鹤唳,民间却一派安稳的氛围下,穆宁戈连续两次在家门口看到董祈的身影。谢必清没有说错,董祈跟庄茗不同,至少从董祈会常常上门来找赵枫谭的举动看,董祈与赵枫谭相交显得更用心一些。最关键的是,在董祈回来之前庄茗已经知道赵枫谭对穆宁戈态度中立甚至隐隐肯定,更是与穆宁戈的家人交好,因而对赵枫谭已经有些不满,在上一回穆宁戈去找谢必清还看到陆仁宇的时候,陆仁宇还提到过他无意中撞见了一次庄茗与赵枫谭的争执,自然,争执话题的开端就是穆宁戈。那会儿陆仁宇忍不住对着谢必清和穆宁戈两人感慨了一句,庄茗对穆宁戈的抗拒和反对,已经有些疯魔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董祈也没有因为庄茗的关系疏远赵枫谭,很是让穆宁戈刮目相看。

    董祈对于穆宁戈的态度说起来其实与赵枫谭类似,都是尊主公之命承认了穆宁戈这个女将的身份和地位,不论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都没有做什么,至多只是私下里碰见的时候董祈的态度比原先更为冷淡,但倒也从不至于无视或者冷嘲热讽。

    董祈是燕州武将中的第一人,在他归来后作出这番态度表示后,穆宁戈开始觉得自己在军中,尤其是自己和闫涛麾下之外的将士那里,要比先前处境好上了不少。这一点稍显粗心的闫涛没有什么感觉,但闫涛之外的其他人都察觉到不少,就连先前不咸不淡的周文聪也与穆宁戈关系缓和了不少。

    不过周文聪与穆宁戈关系缓和,除了为此颇为愤怒的庄茗外,还有那么一些人惴惴不安。

    比如穆宁戈从代州带回来,却是归入了周文聪麾下的林渔和钱牧。尤其是林渔,毕竟钱牧从一开始就决定远离穆宁戈,而林渔却是一开始要追随穆宁戈却偏偏在穆宁戈女子身份暴露之后,马上转头投奔周文聪的那个。先前周文聪和穆宁戈虽不算交恶但也并不算友好的时候还好些,如今两人关系显见得随着董祈的归来和表态而缓和,那么林渔和与林渔一样当时转投的代州将士的处境就一瞬间尴尬了起来。

    正如眼下。

    大多数时候穆宁戈跟林渔钱牧等人是很难碰到的,自然这其中也有林渔他们会有意避开穆宁戈的关系。但今日这会儿迎面撞见,却是两边都没有想到的。

    穆宁戈身边跟着穆小鸿,而另外一边除了林渔和钱牧之外还有穆宁戈要熟悉得多的宗镇。他们五个人撞见彼此的地方,正是才建好不久的,为代州守边阵亡将士们建起的立了石碑的祠堂。

    这是当初在代州的时候穆宁戈就承诺过的事,燕州并未食言,在大部分回到燕州,潼州那边战事还未彻底止歇的时候,燕州便从主城丹阳城开始立起石碑建起祠堂。在篆刻石碑之前,几乎所有被从代州带来的将士兵卒都有被细细询问过,努力回忆一个个或清晰或已经模糊的名字。

    这项工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因为这时候大多数的祠堂都是宗族所建,燕州建的这个因其特别,在工程进行的过程中引来了不少百姓围观,在不用练兵的日子里,代州来的将士们有不少时常会过来帮忙做些杂活,搬运石料,渐渐的燕州内也会有些百姓主动过来帮上些小忙,这便让这立着数个石碑,如碑林一样的古怪祠堂,比预期要完工得早上许多。

    穆宁戈在这祠堂完工,正式开放前与孟佑一起来过,之后便是今日,也算是突然想到过来瞧瞧,不想撞见了林渔他们。

    林渔钱牧和宗镇都是时常来这儿的,有时自己来有时会结伴一道,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原本因为宗镇选择了穆宁戈和林渔和钱牧两人投向周文聪的事而产生了一点儿裂痕的关系,会再短暂地恢复到曾经的地步。

    三人明显是来了有一会儿,每个人身上都染了浓重的香烛的之气味,甚至林渔的眼睛都还有点儿泛红,他们看着正要离开,只是在祠堂大门外遇到了穆宁戈和穆小鸿,一时间先前的心绪全被打断,钱牧低着头不敢看过来并隐隐地往林渔身后躲,林渔虽然没有动弹但浑身僵硬也是把目光投向了地面,穆宁戈没有太注意转而去看宗镇了,倒是穆小鸿注意到林渔脸色泛红露出些尴尬外的羞愧之色。

    宗镇是三人中唯一表现正常的,在最初的惊讶之后很快平静下来。林渔和钱牧方才称穆宁戈为“穆将军”,而宗镇却是自然地对穆宁戈抱拳:

    “将军,穆副将。”宗镇脸上一贯没有过多表情,身体随着抱拳的动作微微一动正好挡在了穆宁戈和林渔之间,而后伸出一只手向祠堂内示意:“将军要进去瞧瞧么?末将常来,算是熟悉,可要末将陪同?”

    穆宁戈看了一眼宗镇换了的站的位置,但什么都没说,只抿着嘴微微笑了笑而后点了点头,抬脚便跨过门槛朝着里面走进去。穆小鸿虽然多看了一眼林渔的面色,但也没有耽搁很快跟了上去。而宗镇在跟上进去前回头特地又看了一眼林渔和钱牧。

    祠堂建得并不算多么精致,宽敞得很。一进大门的影壁上是陆仁宇亲手为在这里留名的代州将士写的颂词,绕过它,宽敞的院落左右两边都立着一人多高的硕大石碑,左右各六个立了一共十二个,石碑正反面都刻满了名字,但又不仅仅是名字。凡是还能被回忆起来的生卒年月,守卫代州北部边关的年岁,都会被用小些的字刻在名字之下。让那许许多多朴素的多会重复的名字染上了更生动和丰满些的色彩。

    他们都曾是一个个鲜活的人。

    正前方的殿内也是立起的数个石碑,只是比外面的要小上许多,却也多了不少。每一个上面都只刻了一个人的名字,下面的小字却多了不少。最中间的那一个,正是代州牧刘维希的名字,与他的石碑立在一处的还有甘楠城,杜津等人。

    还有一块看起来比刘维希他们的都新上一些的小石碑。

    上面刻着张天元的名字。

    张天元的死讯,是一个月之前祠堂已经完工的时候传到燕州的。为穆宁戈他们大部队断后之后,带领残兵在代州的土地上往来奔走,截杀应战闯入代州土地的蛮族戎羌。没有援军没有补给,从一开始,张天元打的就是赴死之战。他终究还是在他最爱的那片土地上流干了最后一滴血。

    消息传来的当晚,穆宁戈与孟佑不约而同地在城外向北的方向摆了酒水。

    祠堂之内立石碑篆刻这些人的功绩,只为让人瞻仰铭记,起初倒确实并未有其他想法,因而在这里并没有设香炉香案。但此时这祠堂已与穆宁戈第一次来看时大不相同,每一个石碑底下都摆上了一些香烛之物,还有些放了做好的衣裳,看起来烙了没有多久的饼子,或是路边新开的野花。

    此时祠堂内还有些人在,除了像林渔他们这样的原代州的将士三三两两结伴而来,也有许多代州过来的百姓在某一块石碑底下一边烧着纸钱一边抹起了眼泪。

    “当年战死的兄弟们,或是葬在了代州北边,或是……根本没有能够收敛尸身的。大家从代州来燕州算是逃命,匆忙之间什么都准备不得。来了燕州之后反而能有这样一个地方……让大家能结伴祭拜兄弟和家人,大家都很感激主公,还有将军。”宗镇在穆宁戈身后轻声说道。

    祠堂,自然是身为主公的李珉下令建的,但有关这些的承诺,却是当初还在代州的时候穆宁戈给的。

    穆小鸿往四周看了看,有不少瞧见了穆宁戈进来的人都略有点儿激动的模样,只是也没有贸然上前,只远远地朝着穆宁戈行礼,还带着泪的脸上扯出一个真心的笑来。

    穆小鸿看着这祠堂里的代州来的百姓的模样,又回想了一番她们走在丹阳城街道上时那些燕州本地的百姓的模样,忍不住轻轻一叹。

    如果……就好了。

    但……

    穆小鸿看着穆宁戈对这些百姓们丝毫没有不耐烦地一一回礼的背影,慢慢勾起嘴角。

    她相信,她的小姐,一定能够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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