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片刻，赵明月和门卫解释了一声，就把这个衣裳破烂、浑身脏兮兮的女孩带进了公社政府大院，顺便也带上了贺知慎。
毕竟，比起去国营饭店吃饭，还是政府给人的安全感更多，也免得小女孩会误解害怕。
赵明月就让贺知慎和小女孩坐下，先给女孩接了一碗水，而后从食堂窗口买好午饭端过来。
“先吃点东西吧，吃完后，你再和几位别的阿姨婶婶说说你的事，咱们会尽可能帮助你的。”赵明月语调温和。
小女孩进来后，就非常手足无措的样子，不敢四处张望，只低着头，见赵明月把碗筷轻轻往她那边推，才特别小声地说：“谢谢……姐姐……”
这边，舒莹和诸庆今天坐到了同一张桌子上，她们注意到这边情况，便互望了两眼。
她们心里猜测：多半是小姑娘她爹打她娘还是怎么的了，孩子没办法，跑出来后，跑到这附近，恰好被赵同志发现，就带了进来。
等两人吃好饭，经过赵明月身边时，舒莹还特地和她交换一番眼神，示意她等会儿带着小女孩到办公室聊聊。
办公室内。
“……所以，你娘现在是在县医院，有三天没回来了是吗？”舒莹放柔了声音问。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回碰上的“苦主”，真的就是这个年龄不过八九岁的小女孩！
“是，是的……”小女孩坐在对她而言还有点高的椅子上，声音略微颤抖。
诸庆则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她：“你爹，是不是县运输队的？名字叫xxx？”
小女孩稍微抬起头看向诸庆，“对……”
她眼中没有疑惑，只有不符合这个年纪孩童该有的平静。
诸庆就忍不住微微摇头，然后轻声告诉舒、赵两人：“这个事我还真听说过……我爱人也是县运输队的，告诉过我，队里有人忽然得了绝症，怕是治不好，只不过是能熬一天、能拖一天是一天，还组织过捐钱捐物，送到他爱人手里……”
三个人互相看看，一时无言。
舒莹不由皱起眉头：这种情况下，对孩子有疏忽是正常的，但孩子母亲的做法，已经不能说是“疏忽”了，简直就是在虐待孩子！
按常理，自己忙着照顾医院里的丈夫，那肯定会让邻居帮忙照看一下孩子，大部分邻居也不会无情到完全不肯帮忙。
可是，这娘的做法居然是这样的……总不可能是小孩子撒谎了吧……
再冷酷一点的说，如果大人得的真是绝症，不可能治好了，那么，显然还是把孩子照顾好更为重要……
“下午，咱们应该也没什么事，就去巧巧家附近走访一下吧。”想了想，舒莹说道。
小姑娘的名字就叫乔巧。
赵明月牵着巧巧的手走在前，舒莹诸庆跟在后面，四个人一起往乔巧家走去。
她家的门是锁好了的，问她怎么出来，她答从边上的狗洞里钻出来，狗洞很小也很隐蔽，别人都不知道。
好吧，三个大人也没问那个狗洞到底在哪儿。
邻居家的门也合着，乔巧走上前敲了敲门，里面很快有人来开门。
“巧巧啊，你怎么出来了？你娘回来了吗？”走出一位大姐，面露惊奇地看着巧巧，接着才发现女孩后面的三个人，迟疑道，“你们，你们是……？”
“您好，我是公社妇联的同志，我姓舒，想问问巧巧家的情况……”
大姐便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邀请几人进屋，然后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赵明月早已备好一本笔记本，就边听边记录，之前巧巧说的内容，自然也在上面。
“我是特别搞不懂巧巧娘咋想的……我说小孩子不能那么饿着，她就说‘小孩子多饿饿不会有事，大人饿了才不行’‘饿多了就会习惯的’，还说什么‘习惯了才好，免得以后忍不下去’……”
宋大姐还带点尴尬地笑了两下，“我还真想过，她是不是打算等她男人走后就丢下巧巧马上改嫁，但我男人去过医院看望，说巧巧娘照顾她男人可贴心了，不像是要改嫁的样子，是盼着巧巧爹能好……”
“就是，真苦了巧巧……我上回给巧巧分了点吃的，让她知道后，就说要么把巧巧送给我家养，他们家不要了……”
大姐压低了嗓音，像是怕让巧巧听到一般——虽然，在乔巧娘当时说的时候，乔巧早已听清楚了。
“谢谢大姐了，辛苦你说了这些东西，我们妇联会好好处理这个事情的。”等宋大姐热情地说完，舒莹最后回道。
“哎呀，不用客气，能帮到巧巧就好了，我对她娘也是没辙……”
赵明月垂着眼记录着，这样总结：丈夫得绝症，妻子不离不弃，“疏忽”了女儿——至于妻子“疏忽”女儿的逻辑，赵明月作为一个正常人，暂时还没理出来。
索性，当事人很快把自己的逻辑说了出来。
“小孩子饿一饿本来就没什么呀，要是她爹走了，咱们娘俩就只能过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了，还不得让她习惯习惯啊……”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特地算好了日子，三天左右才回来的，哪里是虐待了？！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的，一饿就是三四天，现在不也长大了，还更能吃苦……”
“我命苦啊……孩子她爹明明还好好的，怎么就说不能治了呀……可怜我们家巧巧没爷没奶，又没叔叔没伯伯的，没人帮衬啊！”
女人面色蜡黄，脸上充满悲戚。
她哭哭啼啼地说着，“没了她爹，我们可怎么活呀！肯定得先顾着她爹呐……”
女人忽然又脸色一正，炯炯地看着舒莹：“干部同志，要是她爹走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啊！我也没不想要巧巧，但到那时候，我也真的只能带她一起死啊！你们心地好，帮帮我，帮帮巧巧吧！”
说着，她用力拉过小姑娘，手攥在巧巧的衣肩上，把她往舒莹的方向推，还作势要拉着巧巧一起跪下，“您可怜可怜我们娘俩吧……”
——窒息。
这是赵明月此时的唯一感受。
——这女的脑子恐怕真的有问题。
这是赵明月想到的第二句话。
舒莹脸色微僵，看着面无表情的巧巧，牵住巧巧的手，扶着她把她从这个娘手底下拉了出来。
她也不知道怎么评价巧巧娘的想法：且不说她男人身为运输队的一员，就算走了，也可以说是会有一个职位留给她们家的。不管怎样，也不至于到“娘俩一起死”的地步……
但就说一个当娘的，真心实意地认为，要让孩子多饿饿，以后才好过，这就有够离谱。
蹙了蹙眉头，赵明月还是开口，“大嫂，咱不能自个儿就先泄了气啊！不管咋样，您也不能觉得你和巧巧就活不下去了……”
她又举起自己的例子，说到“但现在，我也挺过来了……”的时候，巧巧娘忽然打断了赵明月。
“那不一样啊！”
巧巧娘低着脑袋，眼皮子向上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垂下，“你厉害，才能做到这样，成了……大干部？我，我什么都不会，没有她爹我能怎么办啊……”
她就又哭了起来。
赵明月被噎住：怎么可能什么都不会？！别的不说，她男人住医院里，她不就得忙上忙下做很多事情吗？难不成那些事还全都是她男人拖着病体干的？！
见此，舒莹也不打算再说什么了，冲诸庆、赵明月使了个眼色，三人走到一边，低声讨论着。
三个人都觉得，这事得找到住在医院里的巧巧爹，听听他的意思，起码，也要问个清楚理个明白；此外，还需要联系上县运输队的领导，知晓他们是打算如何处理的。
“舒主任，我想，除了和巧巧爹、运输队沟通，还要再问问巧巧自己的想法。我看她也挺懂事的，并不是什么都不懂……”赵明月补充说道。
舒莹、诸庆就无奈地叹气，点点头。
“那明天，我们就找上运输队的人，带着巧巧和她娘，一起去医院看看吧。”舒莹说道。
今天也只能这样了。
舒莹沉着脸，让女人照顾好巧巧，不说给换身干净衣服，总不能再让孩子饿着，“不然，我就真把你当作虐待孩子的典型给报上去了！”
女人一脸苦兮兮地应下，“这是我的娃，我怎么会不想着她好呢……”
诸庆悄悄地扯了扯嘴角，脸上有些藏不住的厌恶。
等回到办公室，也差不多是下班的时间了。
洪稻芳见她们三人回来，难得主动问：“舒主任，你们仨下午做啥去了呀？我一个人坐这里可冷清……”
舒莹就简单提了这事，洪稻芳听后，忍不住嗤笑道：“这女的实在是拎不清，这种人，肯定是劝不动的，就看小姑娘她爹靠不靠谱了，要是他也不靠谱……我们的工作就还真有点重了……”
谁说不是呢？
“那这工作是该我们负责的，我们当然得要处理好。”舒莹虽然大体上认可她的话，但还是这样说道。
别说，平时虽说都觉得洪稻芳性子怎么怎么的，又掐尖要强又拈轻怕重，可她的日子过得就是不错，的确是个脑子清醒的。
赵明月也很认同她前一句话：对于巧巧娘，真没什么好劝说的，她已经形成了固有逻辑，不认为自己有错，更不认为她能靠自个儿带着女儿活下去。
她们能做的，只有顾好乔巧这个孩子，免得她被自个儿娘荼毒伤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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