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有放河灯的习俗,江澄每年陪我放灯,都会做一盏无字的放进河里。夜幕降临,我们蹲在河边,和弟子们一样拾着袖口,伸手顺着水波将河灯送的更远。

    碧晗过完节的三月就得回云深不知处,此刻正与弟子们在河边嬉戏打闹,唯恐被关起来之前玩儿的不尽兴。五颜六色的河灯在水中摇曳着聚拢,十四年前我错过了本该与故人一同点燃孔明灯的机遇,后来时过境迁,放灯却是为了怀念故人。

    金凌方才十四岁,好不容易消停的宗室的人又开始鼓吹着让金凌继位的事情。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揽月殿正殿,这么多年,我没少为着他们长白头发。他们不停列举着父亲那些年接回来的私生子,没一个斗得过金光瑶。

    我没怎么听仔细,私生子一是我素来不插手,反正连同父亲在世时接回来的,疯的疯,死的死,应该被金光瑶消灭殆尽了。只是他们说了又说,我恼怒的算着人数,不下几十。老东西果然没少吃那些丹药,来认亲的孩子多了去了,不过长得漂亮的孩子倒是不多。我想起来当年有个十几岁的孩子,模样俊俏得很,眉目流转间含着秋波,颇有几分我哥哥的影子,似乎最得父亲宠爱,不过后来没了踪影。

    我摇了摇头,父亲对不起那么多女人,但从未对不起过我,他死的这么惨,不做些什么就是我的不对了。

    “小姐,我们说了这么多,您,听进去了吗?”

    这么突然?当然没有,你们说得什么乱七八糟的,烦死了,我怎么可能十年如一日地认真听这些废话。我揉了揉眉心,朝他们挥挥手,看都懒得看“知道了,我会考虑的。”

    江澄从屏风后走出来,替我捏着肩“你在金麟台就天天听他们说这些?”

    “嗯,无聊吧。”我握着他垂下来的手,头倚着他的臂弯。

    “还是乖乖做江夫人吧,金凌的事情我会处理妥善的。”江澄抱着我绕过屏风,朝内室走,边走边扯我的衣带,外衫轻盈地落在屏风上。

    “这就是你说的休息啊,我累了~”我飞快地爬向另一床被子,又被捞回去。

    “我在教你怎么乖乖做江夫人~”

    我无奈地闭上眼睛,十四年了,他还是餮足着跟当初一样,做江夫人也是很累的。

    夜里,我躺在江澄怀中“碧晗都十四岁了,好不容易熬出头,你当心些,万一再生出个混世魔王唔”江澄低头堵住了我后面的话,唇齿之间比方才更亢奋了些。

    三月,我备了拜师礼亲手将那个小魔头送进云深不知处,终于得了空闲可以去清河听书。十多年了,我每个月初四都会去听书,聂怀桑写话本子的确有趣得很,江澄忙的抽不出时间管我,只能由着我四处跑。

    我刚解决了我女儿,坐在聂怀桑的茶馆喝了口茶,莲花坞的弟子就追过来了。

    “师娘,师父让您回去。”我放下茶盏,无奈地看着他“什么事啊,没看见我这正忙着?”

    “小姐她”一开口就不是什么好事,我急着打断他的话。

    “别说了!我知道了!”我的好女儿一天不给我惹麻烦大概是心里不舒服,我认命般地拿着新出的话本子站起来。

    “晗儿又惹事了?想不到你和江澄知书识礼,竟生出个混世魔王来,哈哈哈哈”聂怀桑大笑着,还不忘调侃我,我瞥了他一眼,默默带着人往回赶。

    “又,怎么了……”我匆匆赶回去,踏进试剑堂就看见江澄愁眉苦脸的样子。

    “她在云深不知处跟人打起来了。”江澄默默阐述着碧晗最平淡不过的打架,不就是打架嘛,我淡淡地回答,脸上懒得有多的表情。

    “哦。”

    “蓝宗主让我们去一趟”江澄继续说着,我直摇头。

    “我不去,太丢人了”

    “走吧,这么多年她让我们丢脸的事还少吗?”江澄拉着我就往外走,根本不给我临阵脱逃的机会。

    我和江澄在雅室里端坐着,看着门口那两个被罚跪还在推搡的孩子,默默低下头,没脸看蓝涣。

    “那是蓝氏弟子,蓝景仪。”蓝涣没怎么变过,还是和从前一样温润如玉。他语气平和,望向那两个孩子,江澄拽了拽我的衣袖,我低着头不看他,他只得厚着脸皮出声“我们赔礼道歉,碧晗的确是太过顽劣”

    “不必客气,他们两个都有错。”蓝涣笑着向我们,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何时在蓝涣面前如此低声下气过,太丢人了。

    “不如我出个主意。”蓝涣沉默了许久,突然开口,他办事素来周全,我总觉我和江澄要解脱了。

    “快说!”我恨不得将他脸上盯出个洞来。

    “把她交给忘机,不出三月必有长进。”

    江澄愣了一下,我在他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答应了“行啊,就这么决定了”

    踏出云深不知处时江澄还在担心“这能行吗?她从小娇生惯养的。”

    我撒娇爬在江澄背上,他背着我稳稳当当地走下台阶“你还好意思说,像她这样的混世魔王,在云梦已经找不到正经先生敢教了”

    江澄默认了我的决定,不再说话,搂着我的脚踝朝上颠了颠,继续背着我下山,与云深不知处悠扬的笛声渐行渐远。

    后来碧晗做了姑苏蓝氏的外姓弟子,一直由蓝湛代为管教,我派了习晴跟着她在姑苏长住。我跟江澄后面这一年都过得舒畅万分,除了江澄偶尔会想念我们的小魔王。不过很快我们就又会有很多孩子了,原本碧晗是两个月回来一次的,后来我怀了孕不便照看,她就不回来了。

    其实我的女儿除却顽劣,是个会疼人的小棉袄。她人没回来,在姑苏蓝氏后山采的补药倒是接二连三地托习晴往家里送。我如今挺着四个月的孕肚就累得走几步就要歇着,踏进书房就看见江澄在算账,我在边上看着“夫君,你打算拿四百张缚仙网帮金凌夜猎啊?”

    “嗯”江澄郑重其事地看着我点头

    “不行,我的肉都跟着疼了,这个帐得算一半在金麟台的头上。”我一手摸着孕肚,撑在后面的手揉了揉腰。江澄赶紧站起来扶我坐下,替我捏着肩膀,“说了让你多休息,这些事情不必操心”

    我握住他的手,伸向了肩膀的另一处“捏这儿。”江澄加重了手上的力度,疼得我缩了缩肩膀“嘶!”,我转过去瞪了他一眼“你轻点啊”

    “知道了,夫人。”江澄弯下腰,垂手从后面环住我的脖颈,又交叉至肩头两侧。我握住他作乱的手

    “这可是金凌第一次夜猎,我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孩子们了,当然很操心了。”

    “金凌被接回去是你点头同意的,女儿送去姑苏蓝氏我也拗不过你,现在想他们了吧?”他摩挲着我的手心,我已经三五年没练过剑了,连箜篌也不曾弹过,指尖的薄茧早已消退,变得柔软,他有事没事都喜欢揉我的手心。

    “碧晗那么顽劣,怎么可能在云深不知处受苦?谁收了她谁才倒霉呢!”我靠在江澄身上,他握着我的手也不动了,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知道他也想到了魏婴。

    我们的女儿江碧晗,生性调皮,世家小姐的规矩也就是做做样子,丝毫压不住她内心的躁动。每次她惹祸,我就像虞夫人一样唱黑脸罚她跪祠堂,江澄唱白脸,她跪不住时候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偷偷让人给她送吃的。我当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归根结底,我们都舍不得重罚她。

    毕竟她可是我们的小太阳,整日无忧无虑,调皮捣蛋,但有她在的地方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我也怕将女儿养成个野娃娃,除却云深不知处,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地方合适□□她。

    令人难过的是,云深不知处家规都快因为她和蓝景仪加到四千条了。这丫头认错速度还快得不得了,且态度良好中带着委屈,虽然下次还会再犯,可基本上所有的长辈都吃这一套。泽芜君和含光君都很喜欢她,我干脆让她拜给这两棵千年铁树做干女儿。蓝涣宠着她也就罢了,蓝湛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罚她抄书,连蓝老先生也对这孩子的顽皮熟视无睹。

    习晴每日都要与我传讯诉苦,说她和蓝景仪两个小家伙,一个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另一个张口闭口就得理不饶人,将云深不知处搅的一团乱。她烧过云深不知处的厨房,抓了后山的兔子差点烤了,又仗着轻功好,在云深不知处上窜下跳,更可怕的是她在学堂公然指责蓝老先生迂腐不化。

    我和江澄听完这些,皆是瞠目结舌,世人皆说这孩子怕不是魏婴转世来的。

    据蓝涣传讯,我女儿被蓝湛收拾得服服帖帖的,那三千,不对,现在是将近四千多条家规都抄得可以倒背如流了。这与习雪姑姑所言相差甚远,鬼才信他说的,那小丫头一口一个叔父地叫着,不知道有多受用,这两棵铁树通通都是她的自己人,才不会在我面前告状。

    再过三日,便是几大世家联合在大梵山组织的夜猎,我倒是不担心我碧晗,含光君逢乱必出,早些时候她就跟着蓝湛四处夜猎,已经很有经验了。可是金凌一直被我们娇养着,无论是云梦还是兰陵,都是一群人在保护他一个,他还没机会独挡一面,得跟去看看,不能出了什么乱子。

    我和聂怀桑一月前就复活了故人,只是没能有机会正大光明的与他见见面。如今大梵山的夜猎,他该是会来的,反正月份到了四个月,胎相已经坐稳了,我在云梦干等消息还不得急死。怎么招也要缠着江澄,反正他是必须要去的,死缠烂打我就能去了。

    所以后面的这两天,基本上江澄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还一直盯着他。十六年夫妻了,他当然知道我要干什么,我坐在书房的时候,他终于搁置下公务看向我,忍不住说话了“别白费心思了,你怀着身孕怎么去夜猎啊?你忘了”他望着我,没能说出后面的话。

    六年前,我的小侄子金如松突然夭折,当时金麟台忙着筹备丧礼,秦愫一病不起,金光瑶事务繁忙,亭山是第一处竣工的瞭望台。

    要在其他仙门百家的领地修建兰陵金氏的瞭望台,与之前岐山温氏的监察撩并无区别,但金麟台如日中天,仙门百家敢怒不敢言。许多家族都是私下草草了事,并没有认真修建瞭望台。金光瑶借着丧子之痛将一切嫁祸给亭山何氏,连夜带着人围剿亭山何氏上百口人,没留下一个活口。此举杀鸡儆猴,后来的仙门百家没人再敢反对修剪瞭望台之事。

    我听闻此事动了胎气,当时都五个月了,催产出来个死胎,产婆说,是个男孩。是我对不住如松和云羡,是我自作孽,害了我的小侄子和我未出世的孩子。

    聂怀桑来看我的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愧疚,我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哀叹着自己做的孽“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从前家富人宁,终落得个家破人亡。”

    “皓月,你要好生休养着,亲眼看到期盼的结果。”

    聂怀桑走后我病的更重了,修养了大半年,整日寝食难安。失子之痛,甚至盖过了仇恨,世人皆道亭山何氏咎由自取,我却不敢恨他们。江澄每每拥着我入眠,我都良心不安,咎由自取的,分明是我自己啊。

    上天真是不公,明明有的人坏事做尽,却迟迟没有等来报应,我只做错了一次,报应就来了。我不怕遭报应,可我怕江澄失望,我看着他眼中的小心翼翼,心中默默叹气。我若坚持要去,他是怎么也拦不住我的。

    我缓缓踱过去,江澄俯身抱着我的腰,头贴着我的孕肚,感受到里面缓缓跳动的胎心。我附上他的手“是我错了,我等你们平安回来。”

    江澄又哭了,泪水沾湿了我薄薄的衣衫,我摸了摸他的头。当年看见如松和我一样圆溜溜杏眼之时,真的很想和江澄也有个儿子,后来好不容易过了很多年才如愿有身孕,如若没有发生意外,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现在肚子里装的双生子,也算是了却我们的一桩心愿,万万不可再冒险去大梵山了。我自己说服了自己,必须在家里安心养胎,让习晴跟金凌,时时与我传讯,她对金凌心中有愧,素来疼爱有加,唯有她跟着我才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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