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不过如此,我的小姑娘仍旧飞扬跋扈,正与聂怀桑置气。

    “你爹就是个纸老虎!”

    “不许说我爹坏话!”

    “我就说!怎样啊”

    碧晗拿起佩剑就走,一直走到门边,腰间赤红剑穗还晃个不停,侍从问要不要撤宴,聂怀桑不为所动,心里数了三个数,那青衣姑娘果然又折回去,乖巧地拿起碗筷。

    “你娘的忌日,你父亲怕是顾不上你这里”

    “知道了”

    师姐真是过分,目的达到了便弃之如履。就算那个时空是虚妄,我仍旧想念着他们,或许我和天帝还有往后的岁岁年年,可他终究不是江澄,我却成了戏中人。

    “司命也只是绘本,如何掌握得了人心。”

    “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活生生的人,你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难不成如今日月星辰传给我的后代了为何我在神界觉察不到血脉相连

    她本将另一只鸡腿扯下来了,塞给我之前又绕回去喂给自己,吃完收拾残局方才餮足着抬眼,又是往日高岭之花一般的姿态

    “想明白了就别再追问,如今我有要紧事。”

    “你是说住在昆仑山回去听学”

    “如今是授课了”师姐脸上仍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拂去月白衣裙上本就不存在的褶皱,周身流光溢彩,霎那间消失在我眼前。我也是糊涂,在三清殿听学已是数万年前了,升仙之人数代更迭,说起来祝融就在此处教授术法。

    看向手里的镜子,里面正说着女儿的事情。

    世人皆说云梦江氏长女江碧晗乖张顽劣,江宗主知书识礼,皓月散人温婉贤淑,生女却无一星半点世家小姐该有的仪态。我叔父泽芜君却说,一颦一笑似故人。

    这故人说的自然是母亲,叔父说对了一半,我像她也不像她。贤良淑德不过是枷锁,繁文缛节什么的,母亲说我可以不必学。我不在意世家,更不稀罕金玉其外的大小姐,母亲游历四方的旧事似乎更令人眼前一亮,可再看着她,髻发梳的很高,簪着满目金银玉饰簪。我幼时对母亲堆满梳妆台上的朱翠爱不释手,每一只支都把玩过,除了她一直戴着的那支青玉莲花的,云梦江氏素来不缺银子,独独那支青玉簪,母亲说什么也不给我。

    及笄礼时父亲遍寻天下美玉,替我制了一支羊脂玉簪,海棠花纹是母亲亲手绘制的图样。她最喜欢的一直是海棠,从来不是莲花。

    海棠妖艳,姑苏城初秋即是一片绯红花海,父亲早年在金陵修了院子,百于株海棠皆是他亲手所植,隔三差五就会打理一下,将花枝修剪得整整齐齐。

    母亲故去后,父亲不再打理它们,花枝招乱了形状,花枝带着褪色的红绸,招摇着伸出墙外。

    前些日子姑苏雷雨交加,院子里的海棠尽数被毁,满地枯枝败叶里,父亲抱着拾得的红绸碎片瘫坐在地上,样子是少有的狼狈。习晴姑姑说那挂的最高的红绸已褪色得不像样子,上面写的什么只我爹爹知道。

    母亲生前说想看海棠的,可她病糊涂了,七月海棠花早已凋零,父亲如何能寻得。或许母亲是想长眠于此的,却被永远留在了云梦,但我想着她是心甘情愿的吧。那支青玉簪是他们的定情信物,不过成色一般,甚至有裂隙,以至后来填上了银纹。母亲眼光很是独到,我一直不解,正如同我不懂那些发饰层层叠叠戴在头上分明很重,可她仍旧时刻端庄秀丽,举手投足间,耳畔流苏只是轻轻晃动。

    我听过皓月散人惊为天人的传言,可传言终归是传言,十五岁名动天下、除奸扶弱的皓月散人实在与江夫人对不上。终究是情爱能令人痴狂,让向往自由大雁失了方向,为父亲画地为牢,拘泥于方寸之间。母亲逝世后父亲忧思成疾,不过数年便随她去了。父亲一早就安排好了,借着母亲的缘故将我塞给蓝氏,又将云梦交给了魏叔叔拜托他和小叔父照顾新月和怀瑜。我跪在祠堂哭了很久,直到第二日五更天明揉了揉麻木的膝盖,任由习晴姑姑搀着走出来。真是一对狠心的父母,他们倒是生死相随,却留下血脉独活。

    我十岁时在揽月殿翻出过一幅画卷,上头讲了三段故事,我虽顽劣,四书五经却也学的不错,认得那是洛神赋图。再不济也是稀世珍宝,就这么随意扔在角落怕是有些不妥,果真兰陵金氏挥金如土。我将那画卷挂了起来,迎面碰上小舅舅,他略带深意地看了看画,对我说画旧了,又卷起来搁置在花瓶里。

    小舅舅才骗不了我,古画本就是越旧越值得珍藏的,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指不定是母亲旧时追求者送的,不过不足为奇,我母亲是明眸皓齿的美人,又霁月风清,爱慕她的人应该很多吧。

    不过送画之人非富即贵,洛神赋图是孤本,这天下随手送得起失传古画的只有一处。从明事理开始,身边人的心思都被我揣摩了遍。我若猜的不错,那洛神赋就是叔父的手笔,因为啊,他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看向我母亲,她眼里只有我父亲。我跟叔父之间没有什么藏着掖着的,我想我们不是叔侄,更像是知己。

    他说“世间就是这样,晚了一步就会遥不可及。”

    他还说我们修仙之人就该心怀天下,救济苍生

    我信了,死前才发觉自己错的离谱。母亲从未言说,我的血能令人起死回生,我骗他们说那是母亲留给我的灵丹妙药。后来源源不断有人要我救,我竭尽所能,耗费心血。世人皆传江氏女承皓月散人衣钵,且医术青出于蓝,能令枯木逢春。谣言像极了火苗,最后烧成烈火将我一点点焚蚀,分明我的血是救人的啊,可为何杀了人心。

    叔父制止我之时,我脸上已失了血色好些时日了,手腕上伤口没等长好又被割开,后来长出触目惊心的疤痕,我骗他说是练剑受的伤。我可能真的太贪心了些,我谁都想救,却没能救得了自己。

    我在医馆昏迷后是疼醒的,双手被人用麻绳绑着,双腿变成了面目可憎的蛇尾,可比这更面目狰狞的是那些我救济过的和排队等着我救济的人,熟悉和陌生面孔交替,不过都拿着棍棒和刀剑,没有武器的甚至用脚也要壮着胆狠狠踩一脚。我救了他们的命,但他们口口声声要替天行道,收了我这妖物。

    割腕取血真的一点也不疼,可挨的打骂却如钝刀割在心尖,叔父带着蓝氏的弟子朝我跑过来,可这又有什么用,蛇尾被剁成了泥,一片血肉模糊,我已经麻木的没有知觉了,甚至对人世间没有丝毫的眷恋,我笑着看向他们,两行清泪混着泥泞和模糊不清的血迹,真可惜,从前的江小姐是天之骄女竟落得个不留全尸的下场。

    抬手清理了脸上斑驳的泪痕,思绪从天机镜中剥离。

    吾女短寿,如今仍宁肯带着满腔怨气在灵界飘荡着做孤魂野鬼也不愿领神职。怪不得神界没有我的血脉这件,暝澄瞒着我在冥界劝了好些时日。

    虽说儿女之事全凭造化,但我在人间就从未想过让自己的孩子去填贪婪的窟窿,什么心怀天下通通靠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就该天真烂漫,即便是天选之子也不该早早对世人失望透顶。

    我恨极了天道,早就不信折磨得众神生不如死的法条,天理昭昭那谁去罚道貌岸然、颠倒众生的贪婪之徒母神也不过是借着道法自然的幌子得过且过罢了,毕竟世间从没有什么是非黑白,人心所向即是正道。

    灵域通往川境,平日沿途皆是大片雪白曼珠沙华,若有怨灵则花成血色。我捻起一朵,色泽红中透黑,万籁俱寂的假象破碎,黑气咋呼呼萦绕在脚边,映得绯色衣裙格格不入,好些年没见过这样大的怨念了。

    我想起父亲曾在冥界有神职,专在往川境渡化众生,往川境有日月之父帝俊留下的余晖,渡人神通往新的光明世间,可古神的光终究是照不到今人,如今但凡有光照不到之处皆是我的过错。

    我在身后捻了术法,顷刻间繁星点点浮现,微弱的光芒打在无尽的黑暗之中,照抚着无所依的游魂,那里面没有我的女儿。

    暝澄寻了很久,光亮间与我遥遥相望,尽是惊讶的神色,又看向我手里鲜活的灵株,无奈地过来牵起我另一只手,我们默契地离开了冥界。

    我早就找到我的小姑娘了,曼珠沙华离枝便是一死,又怎么可能在我手里如此鲜活。碧晗就是我折下那支曼珠沙华,我装作若无其事,实则早早施法将她困住。

    “好看么”踏入栖梧宫我就将那支曼珠沙华递给暝澄。

    “”他黑着脸接过去,解开了捆仙术,幻化出的姑娘虽着玄色衣裳,鬓上的龙角却又显得俏皮可爱,这两条龙互相瞪眼,一个不理一个。我都忘了椒图一半是龙族了,暝澄又是烛龙,我们的孩子是条天生反骨的小龙也无可厚非。

    “过来”我轻声唤她来我身边,亦如从前,那孩子听话地凑过来,我好奇地扒拉着她的龙角,她一下子就扑在我怀里“娘!”

    碧晗抽泣着却未提起人间经历的一星半点,我拍着她的背,命仙娥去取青绿色衫裙来。

    神界的每位神袛看似高高在上,却都有痛彻心扉的劫难,而后大彻大悟,羽化成神。大成之道处处是轮回,天选之子从来不属于污浊的人世间,到头来却又要造福于人间。天神说着考验,实则逼迫一颗千疮百孔的赤子之心无论如何也要再爱伤了它的世人。

    何时练就海纳百川的气度,那颗心冰冷得不能再冰冷了,诸神便可魂归故里,天地再次混沌重开,折磨着新生事物。

    我没办法劝阻我的孩子放下怨气,所以我做了与我母亲一样的抉择,封印了她之前全部的记忆。后来天帝大婚如期而至,神界添了一尊神袛,天帝与皓月仙尊长女月华公主,天地间新的日月共主。

    无论人神都该糊涂些的,清醒的人才最痛苦,天机镜中的前世,皓月没看到最后。

    兰陵金氏与云梦江氏相继败落,江碧晗救人不成反遭万民群起而攻之,落得尸首异处,零落成泥。

    民间始有传闻,兰陵金氏皆是霍乱天下的妖物,以姑苏蓝氏为首,几大家族力排众议,死守云梦与兰陵两处陵墓,仍有贼心不死之辈妄图毁之以扬名。

    聂怀桑轻轻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身后的侍从熟练地拖走地上的尸体,不动声色地清理了血迹。又是一个擅创莲花坞陵墓的家伙,像这样的人,聂怀桑私下处置得太多了。说来可笑,自从听闻江碧晗的事情,那些人模狗样的东西明着唾骂她是妖物,暗里又惦记着神脉,想方设法地要靠近兰陵和云梦。

    这便是正义了,连个十几岁的孩子都不放过。碧晗没了,众人就眼巴巴地盯着剩下的血脉,好似生吞了他们就能长生不老,新月和怀瑜被接去了姑苏,无人敢置喙什么,金凌如今出门得有数十个侍卫跟着,还需有暗哨。

    聂怀桑守着故人的墓碑,不再是往日一问三不知的模样,手段凌厉之至,人尽皆知。

    “你说说你,学什么不好,守护什么天下苍生啊,都是些虚伪至极的小人,听风就是雨”他坐在新修的石墓面前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仿佛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还在。

    许久,玄色衣裳之人起身离开。

    “死了也好~”桑葚酒的香甜氤氲在四周,聂怀桑以血为引,在莲花坞施了咒,凡心怀不轨者皆不得好死。

    死去的人深埋在地下,活着的人却被惩罚清醒着终老,虚度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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