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起听到这话,  默了默。

    实际上,刚才陈晏突然发出那一箭,他现在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但是他一句也没有多问,因为陈晏眼中的决然,也因为此刻的陈晏,浑身都是暴涨的,几乎要绞杀一切的狠烈和怒痛。

    赵长起令人打出撤退的旗语。

    冠甲军不愧是由他一手挑选训练出来的,  即便在这个时候,突然面对这样的指令,也没有任何人表现出异样,甚至连一丝多余的响动也不曾有。

    他们同时向后退去。

    赵长起朝东洲军的方向瞥了一眼,  低声道:“殿下,郑旸那边万一不肯退……”

    陈晏:“甘勉。”

    甘勉策马上前:“殿下。”

    “去找郑旸,无论用什么手段,让他退。”

    甘勉垂了垂眸。

    他负责的暗部的那一部分,  一直在严密监视着郑氏一族一些重要人物的动向,  也很掌握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若是用得好,那是足以令郑氏元气大伤的。

    但是,陈晏现在宁愿抛出这些事,只为了令郑旸退兵。

    他拱手应道:“是。”

    东洲军处。

    郑旸身边的幕僚眼睁睁看着陈晏的大军向榕城方向退去,  一个个眼睛都瞪大了。

    好半晌,  一个人才吐出一句:“……这真是疯了。”

    另一个幕僚反应得比他快,  迅速靠过去,  对郑旸道:“少将军,这是我们的机会!榕城距此地便是骑马也要一昼一夜,冠甲军退了,  我们正好上前——”

    他的话,被郑旸抬手打断了。

    郑旸一直望着城楼上那个白衣的影子,眼中看不出一丝情绪。

    幕僚们你看我,我看你,见他正在沉思,也都不再出声。

    过了一会儿,郑旸一扯缰绳,淡淡道:“我们也退吧。”

    “嗯?!”一个幕僚焦急道,“少将军,这追查隐帝幼子一事,陛下虽然是交由了陈晏,但是我们也并非一定要服从他的指挥。何况此时进军,无论于大局还是私利,那对我们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啊,就算我们逆了陈晏的意,这事呈到陛下跟前,也绝对不成罪过!”

    或许是风沙太大,郑旸微微眯了眯眼。

    他平静道:“顾凭这个人,其心光明,其骨慷慨,纵然以阴谋诡计为血肉,也不损其风流。这样的人,我不想他死在我的手上。”

    周围的幕僚被堵得哑口无言。

    有人梗了梗,还想再劝,另一个温成些的幕僚却开口道,“少将军说得有理。再者,那陈晏既然都肯为了他退兵榕城了,若是顾凭真的因我们而死,恐怕也会生出后患。陈晏的手段一贯疯戾冷酷,我们没必要承他一怒之险。”

    这一席话,令不少人沉思了起来。

    这时,甘勉策马赶来。

    他将马勒停在距离郑旸十步之远的地方,沉声道:“奉殿下之令,特来邀东洲军同进退。”

    郑旸扯了扯嘴角,缰绳一拉,马头转了个方向。

    他轻淡道:“退吧。”

    甘勉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片刻,他低下头,认真拱手一礼:“多谢。”

    郑旸并不答话,一踢马肚,霜白的骏马向前飞驰出去。

    他身后,烈日滚滚,军旗变幻着旗语。

    猎猎长风如浪涌一般,卷起铺天盖地的砂尘,模糊了顾凭的视线。

    黄沙漫天,陈晏的身影也被掩去,但是顾凭仿佛还能看见他的那个眼神,滚烫的,像是被通红的烙铁烧出了水汽。

    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是下一刻,两个黑衣人走上前,一个人扶住他的手臂,另一个人拿出一物在他面前晃了晃。一股淡香骤然袭上鼻尖。

    顾凭猛地失去了意识。

    ……

    夜幕浓黑,陈晏踏进了远西城。

    篝火噼啪烧灼,一个将领站在陈晏身边,火焰在他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他喃喃道:“青君的人都撤干净了,这远西城,也只剩了一个空壳子。”

    刚才冠甲军星夜疾驰赶来,正准备攻城,但是等架上云梯,爬上城头才发现,远西城的守卫已经一个不剩全撤光了。

    他们没有遇到丝毫抵抗,就占领了远西城。

    那将领抿了抿唇,低声对陈晏道:“殿下,这事……我们在陛下面前该如何交代?”

    陈晏没有回应,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漆黑的街道。

    这时,一个人快步走过来,低声道:“殿下,人找到了。”

    陈晏:“带我过去。”

    那人边走边禀道:“顾司丞没有大碍,只是吸入了迷烟。那迷烟的残末被弃在地上,我们的医师查过了,里头并不含什么毒物,除了会致人昏迷之外,应当不会有别的遗害。”

    陈晏:“另找几个医师,再核验一遍。”

    “是。”

    护卫在一座很是普通的屋院门口停住步:“殿下,就在里面。”

    陈晏扶住了门框,那一瞬,不知是不是护卫的错觉,他好像看见陈晏踉跄了一下。但是再一看,就见陈晏还是身姿笔直地立在那里。

    陈晏:“下去吧。”

    说罢,他提步走进屋子。

    顾凭躺在榻上。闭着眼,无知无觉的样子。

    陈晏在他身边坐下。一缕墨发散在顾凭的眉目间,他伸出手,将那发丝轻轻拨开了。

    ……城楼上,隔着那么远,他一眼就看出了顾凭的打算。他是存了死志,望向他的目光,分明是把这一眼当做最后一眼的。他这么做,是不想让青君以他的性命作为筹码,脱身之后再去作乱;也是想用一死,去打破那个退与不退的陷阱……

    他知道。

    但是,顾凭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就是准备弃他而去了。

    他也知道。他都知道。

    陈晏静静地,静静地望着顾凭。

    真安静啊,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无边的寂静里,赵长起焦急的声音隔着院门传进来:“我有机要事,要马上禀告殿下!”

    纵放走青君,让他们顿时处在了一个极其被动的局面里。这个时候,有太多的事需要陈晏去拿定主意。

    陈晏站起身,走出屋子。

    候在一旁的医师和一众侍卫迎了上来。

    陈晏:“他会昏迷多久?”

    医师道:“那迷香是少有的烈香,受一次,少则昏迷八个时辰,多则十一个时辰。顾司丞被掳来的路上,恐怕已经受了不少这香。我已施了针,祛散他体内残余的药力。这药力发散干净,应当需要一到两日。”

    陈晏点了点头:“令人守住这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不要惊动他。”

    众人齐齐应道:“是。”

    ……

    顾凭好像陷入了一个绵长的梦境。

    他坐在高中的教室里。快过节了,班里准备筹办一个晚会热闹一下,他正在看报上来的节目单。

    一个女生走过来:“班长,杨老师找你。”

    杨老师是他们的班主任。

    顾凭走进办公室。

    杨老师招了招手,让他坐下来,然后有点发愁地说:“我听说,咱们班对康老师印象不好?”

    康老师是这学期新分到班上的物理老师,年纪挺大,满头星星点点的白发。上课时也不用教室里配的科技设备,就喜欢背着手,一板一眼地写板书。

    相比于那种风趣好玩,能跟学生打成一片的年轻老师,像这种严苛又古板的小老头,本身就不太讨学生的喜欢。再加上他性子倨傲,很瞧不上有些成绩不错,但性格轻浮喜闹的学生。看不惯了,就要指名道姓地训斥两句。

    他们班,本就是汇集了年级里成绩最顶尖的那一批学生,这些人不能说是被众星捧月到大,起码也总是被各个老师当成得意门生,内心从来都是很骄傲的。

    被人夸奖,他们不见得会骄横,但是被人看轻了,鄙薄了,他们是一定忍不了的。

    结果,两方的关系就这么越来越僵。到现在,那矛盾几乎已经有点演变成群情愤慨的意思了。

    杨老师叹了口气:“有几个同学都来找我,问我能不能申请换物理老师。还有好几个家长过来,也是这个意思……康老师性格是严厉了点,但他的教学水平真是没的说。顾凭,你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调解一下?”

    顾凭点了点头:“好,我回去想想。”

    他回到班里,花了一节自习课的时间,写了一篇稿子。

    那稿子有点类似于脱口秀,调侃班内的大事小事,当然,调侃的重点是康老师。从他的风格,他的习惯,到他训人的口癖,挨个开了一遍玩笑。

    写完之后,他拿着稿子去找了一名比较幽默,又挺喜欢出风头的男生。

    顾凭:“班里的晚会,你要不要出一个语言类的节目?”

    那个男生看完稿子,笑得乐不可支,同意了。

    晚会那天,这个节目引爆了全场。大家仿佛第一次发现,这个严厉又毒舌的老头,他骂起人来那些话,居然毒辣得还挺金句频出的。就连那古板的,跟别人格格不入的作风,其实跳出来,换个角度看,还真透着一种莫名的喜感。

    不知不觉间,很多尖锐的情绪就这么被消解掉了。

    顾凭随便用康老师的名句p了几张表情包,发进班群。然后康老师就发现,他再训斥人的时候,学生们也不是梗着脖子,压着不服,反而听得十分之投入了,甚至边听还一边拿着笔刷刷地记,嘀嘀咕咕地说:“这话好,金句金句,等我更新一个表情包20出来。”

    那之后,再也没人提过要打申请换老师的事。一场风波,就这么消弭于无形。

    毕业那天,杨老师把顾凭叫到了办公室。

    他望着顾凭,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学校里,别的年级的老师也都认得顾凭,连校长都曾经说过,这个学生,前途不可估量。他有的时候甚至会觉得,他教给顾凭的,并没有他在顾凭身上学到的东西多。

    沉默了很久之后,杨老师笑了笑:“我看到刚才很多同学都抱着康老师在哭。”

    这个嘴硬心软,对学生一腔真挚的老头,后来成了他们班里最受欢迎的老师。

    杨老师:“他们以前真心很讨厌康老师,现在真心很喜欢他。顾凭,你呢?”

    他给顾凭倒了杯茶,袅袅茶烟里,仿佛连外面灿烂的阳光都安静了下来。

    他问这个,其实并不是要一个回答。答案他已经看出来了,无论是从最开始,同学们在课间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吐槽康老师的不是,还是在那次晚会上,大家听着那些调侃康老师的段子,拍桌跺脚地大笑,亦或是后来……在所有人都真真切切地快乐或悲伤,喜欢或厌恶的时候,顾凭的眼神一直很平静,或者说,很冷静。

    他总是在做着对的事。但是,对于那些经过他生命的人,他始终都是这样的态度。

    杨老师有时会想,这个世上,恐怕很难有什么人,什么事,是能真正走进他的心里的。

    他将一封信交给顾凭:“老师有些话,当着面不好说,但要是对你以后能有点帮助,那就好了。”

    那封信,时隔多年,顾凭还能回忆起来。

    老师给学生的寄语,多半是鹏程万里,前途光明,杨老师最后却唯独送了他一句话:“希望你终有一日,能找到自己的此心安处。”

    苏子云,此心安处是吾乡。人这一生,是不是真的会有哪个地方,哪个人,让你一遇到就觉得安定了下来,一想起来,就觉得这颗心不再漂泊?

    太久远的往事,那些很久不曾回忆起来的画面,光影,还有只言片语,在顾凭脑海里倏忽闪过。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地睁开眼。

    外面天色漆黑如墨。

    他一时有些恍惚,撑着榻想要坐起来,刚发出声音,房门就被拉开。

    陈晏走了进来。

    大约是怕太强烈的光线刺伤他的眼睛,灯烛都放得很远,屋内只有朦朦胧胧的光线。那模糊的光落在陈晏脸上,顾凭还没看清他的神色,就被他抱起来,紧紧拥在怀里。

    顾凭的嘴唇动了动,轻声道:“殿下。”

    陈晏的胸膛坚硬而炙热。他用力地把顾凭束在怀里,低声道:“……没事了。”

    顾凭点了点头。因为陈晏抱得太紧,他这个动作做得有点费力:“我知道。”

    第一眼看到陈晏的时候,他就知道没事了。

    陈晏低下头,嘴唇碰碰他的额头,又轻轻碰着他的发旋:“可有不适?”

    “没有。”他连嗓子都没感觉到干涩,应当是有人定时给他喂水。

    顾凭问:“我昏迷了多久。”

    “两日。”

    顾凭闭上眼,伸手环住陈晏的腰,喃喃道:“我感觉像是过去了好久……”

    ——忽然,他的手顿住了。

    陈晏垂了垂眸。他知道顾凭发现了。

    他的阿凭,永远都是这么聪明,这么敏锐。

    默了默,陈晏伸出手臂,将顾凭拢得更紧了点,这是个安慰的动作,但是顾凭一动不动。

    很久的沉默,顾凭轻声问:“殿下,你冠甲军的兵符呢?”

    那枚挂在陈晏腰间的玉佩,不见了。

    陈晏低下头,安抚似的轻轻吻了吻他的鬓发,低声道:“阿凭,没事的。”

    顾凭没有抬头,手抓着他的腰间,手指紧紧地绷着。他真像一个小孩子了,明明猜到那个结果,但一定要不依不饶地问出来:“兵符去哪儿了?”

    陈晏的手指慢慢地顺着他的长发,温柔地哄着他:“阿凭,你知道的,从来,功至高者无赏,从我代替陛下受降的时候,我就想着要往后退一退了。总被那些人惦记着,便是此时不错,往后也总有错处。冠甲军的兵符,我暂时交给了陛下的人。”

    他刚说到这里,就感到顾凭的手指狠狠揪紧了。

    陈晏伸出手,轻轻将顾凭的脸抬起来。

    顾凭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闭着眼,眼尾处仿佛有一抹薄红。

    陈晏的心像被重锤了一下,他的手颤了颤,猛地低下头,吻住他的眼皮。

    是不是错觉啊,他仿佛感到了一点微微的湿润。

    “阿凭。没事的。”他一遍遍地吻着他的眼,他的鼻尖,好像在努力地哄一个小孩子,因为不习惯这样的温柔,甚至像是有一点笨拙,“真的没关系,我留有后手。再者说,我的冠甲军就算交到别人手里,也不是区区一个兵符就能指挥得动的。你不用担心。”

    顾凭低低道:“殿下,你之前给我服下的那个秘蛊,有解药吗?”

    他突然问起这个,陈晏顿了一顿。

    那个根本没有种上的鸳鸯蛊,他终究还是不想再顾凭面前说出来。就让他以为自己喝下的是训练死士的秘蛊吧。

    陈晏道:“有。”

    “殿下,把解药给我好不好。”顾凭静静地靠在他怀里,长睫慢慢地动了动,他轻声道,“我替你拿回冠甲军的兵符。”

    陈晏垂眸望着他,眼中无数复杂的情绪起了又敛去,最终只淡淡道:“好。”

    顾凭埋头在他怀里,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道:“我其实不喜欢这样……跟人打交道的时候,有什么账一次算清是最好的。要不然,一方投桃,另一方又要报李,然后,再投以木瓜,再报以琼琚……来来回回的,很多事就算不清楚了。”他闭上眼,头在陈晏胸口埋了埋,好像有些无助。

    陈晏的唇颤了颤,他紧紧握住顾凭的手指,哑声道:“那就不要算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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