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凭与拓邪的大比,定在入围后的第日。

    兴安围场内共有五十四围,皇帝特令将其中的十六围合在一处,拆掉围与围之间的木栅栏,作为此次比试的场地。因为兴安围场整个处于兴山余脉和蒙安山余脉的交汇处,这被划分出来的场地,便是一处东西走向的山脉,名叫固山。两方的帅帐,就在固山的南北两侧。

    到了第二日正午,顾凭和拓邪在点将台抽签,确定两方的大营地点和攻守位置。

    阵位签分黑白两支,黑签代表大营在固山以北,白签则代表在固山以南。

    拓邪朝签筒看了一眼,道:“顾大人,我先抽如何?”

    这次固山之比,山北的地形有明显的优势,若能拿到北面做据地,那就是占了地利。顾凭知道,拓邪这是担心他们在签上做什么手脚。

    他笑道:“请。”

    持正人将签打乱,拓邪抽出一枚,他看了一眼,嘴角扯了扯,将签展示给众人。

    那赫然是一枚黑签。

    北狄的大营是固山以北了。他身后的那些北狄使臣,纷纷面露喜色。

    接下来,便要抽取攻方和守方。

    签筒被呈上来,因为之前是拓邪先抽,这一次,顾凭走上前。

    拓邪紧紧地盯着他的动作。站在他的位置,虽看不见持正人的表情,但他很清楚地看见,顾凭将手伸向签筒的时候,他那双眼似是微微一瞥,向旁边持着签筒的持正人脸上扫过去。那一眼太快,太不易察觉,但拓邪是九岁就能将天上的雄鹰一箭一双的,这点动作,怎么瞒得过他的眼睛!

    他喝道:“慢着!”

    顾凭的手顿在半空,他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向拓邪:“拓邪王子有何事?”

    拓邪盯着他,慢慢地道:“顾大人占了‘人和’……这一签,还是我先抽吧。”

    他那阴阳怪气的“人和”二字一出,点将台内,盛朝臣子纷纷怒形于色,愤而出言驳斥起来。

    拓邪抱着双臂,对那些理论声不置一词,只冷笑地看着顾凭:“顾大人以为如何?”

    顾凭跟他对视着,忽地笑了笑。

    就在这一笑,令拓邪深碧的双眸一眯时,他道:“拓邪王子,你想多了。何必疑人至此呢?”

    他的神情很温和,甚至带着一分漫不经心。

    说罢,顾凭向后微微退了一步,示意持正人将签筒端到拓邪面前,对拓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持正人有点为难地看了顾凭一眼。

    说真的,这一签对顾凭来说很重要。之前决定方位的一签,拓邪已经抽中了固山以北,那个地方本就占了地利。这一局,顾凭如果能抽到守方还好,双方的赢面不至于差距太大,但是如果拓邪抽到了守方,那顾凭想要胜出的难度就大了。

    这种情况下,便是知道无论是由谁来抽,也无法保证那个结果会是什么,但持正人心底里,还是希望这个抽签的机会是在顾凭手中的。

    他迟疑地向上首一瞥,接到了陈晏的目光。当下,持正人立刻转过身,向拓邪走去。

    他打乱竹签,将签筒捧了起来。

    拓邪还是盯着顾凭,两指在签筒中随意一拨,夹起了一根。

    随着他的动作,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了他的指尖上。

    那是一枚守签!

    点将台一静,随即,议论声忽然大作!

    ——这就是说,接下来的比试,顾凭必须在七日之内,攻克北边拓邪的主营!

    拓邪一直紧盯着顾凭的神色,连一眼也没有瞟向抽出的竹签。直到四周嗡嗡声大作,他才瞥了一眼,慢慢将竹签放回签筒里。不知为何,分明他今日抽签的结果是好的不能再好,但他这一刻,比起喜悦,感觉到更多的却是一种警觉。

    他曾听过别人对顾凭的评价,说这个人行事诡祚,常人难以揣测。

    这个评价,他本是不在意的,但是刚才,他始终盯紧着顾凭,就在他抽出守签的时候,顾凭脸上的神情还是悠然自若,甚至,他还微微勾了勾唇。

    莫名的,这浅浅的笑容,让拓邪很不舒服。

    与拓邪不同,其他的北狄使臣们都是笑逐颜开。第日,大比开始,他们到了固山北面,开始安营扎寨。这次的使团中,除了一众使臣,还有八百北狄的精兵锐卒。很快就安顿好了营寨。

    主账内,一个将领笑着道:“固山以北地势平缓,南边则山川险峻,这地势,天然易守难攻。这是上天在助我们啊!”

    其他人都纷纷附和,帐中笑声不断。

    拓邪注视着他们,冷冷一嗤。

    他的冷笑声,还有那双眯起的碧眸,让一众将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笑容都给收起来了。然后,他们一个个低垂下了头,做出恭敬受训的姿势。

    拓邪道:“不过是两枚签,就让你们骄浮起来了?”

    他这一说,众人脸上都露出了惭色。

    静了一会儿,拓邪沉沉道:“顾凭这人,不可小觑!”

    他道:“你们想过没有,我们此番占尽地利,条件如此优越,便是赢了,盛朝那边也未必没有说辞,可我们一旦输了,那就是颜面尽失的大败!而我们甚至无话可说!”

    他不得不怀疑,将他们置于这种境地,也是在顾凭的算计当中。

    拧着眉,拓邪认真地看向地图。

    固山南北有几条通道,其中最为重要的是两条,一条是恒古道,这条道较为平坦宽阔,比其他道路更易行军。还有一条是归杨道,虽然中间有几处极狭极险,但也是一条要道。想要攻克北方大营,从这两条出军都是上选。

    据哨探来报,顾凭将营寨安在了恒古道附近。

    就是为了应对顾凭的这个举措,拓邪也陈兵在了恒古道北面的出口处。

    沉吟了许久,拓邪道:“令哨探密切关注南边大营的动向,若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

    “是!”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足足过了五天,顾凭的大营里没有任何动静。

    他甚至没有出兵的意思。一时间,北狄诸将都是迷惑不解。

    要知道,比试一共只有七日,若七日时间耗尽,顾凭就是必败。便是再没有把握,他也该挣扎试探一下啊?这般拖延着,与认输何异?

    就在众人议个不休的时候,这一日正午,拓邪带着人走上了高台。

    固山以北的地势,整体便比南边要高出许多,站在此方高台上,隐隐可以望见顾凭的营地。正值午时,一众盛朝兵卒架起锅烧饭,那炊烟飘在空中,依稀可辨。

    拓邪看了一会儿,脸色忽然一变。

    他道:“这不对。”

    就在拓邪的喝声一出后,旁边的将领之中立刻就有人反应了过来。那人急点着头,道:“确实,这炊烟不像是一支八百人的队伍该有的。”

    另一人深深皱眉:“依我看,这样的炊烟,这队伍应当不会超过百人。”

    在他们七嘴八舌的讨论声中,拓邪一直沉默着。他定定地看向顾凭的营寨。

    半晌,他道:“传令哨探,今天夜里,让他摸进顾凭的大营内部。我要知道,那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

    第二日,消息传了回来。

    哨探报道:“顾凭的大营,夜间守卫极严,我昨夜直到四更方才摸进去,结果就发现,那营地中的帐篷,十帐六空,便是未空的帐子,其中也不过睡了一二人。”

    一将道:“顾凭将他的兵卒偷偷从营地里撤出去了?”

    拓邪眯着碧眼,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几案。他紧盯着地图,仔细地看了又看,那目光落定在了归杨道上。

    顿了顿,拓邪低低道:“……险些被他给瞒过了。”

    说完这句话,他提高声音:“传令下去,点出五百兵马,速速随我前往归杨道!顾凭之所以选择驻军在恒古道附近,便是为了将我军给牵制在这处。这几日他看似按兵不动,实则是偷偷将兵卒从营中撤出,那目的,应当就是要转进归杨道,用这一支奇兵直□□军主营!”

    诸将哗然,在一起围着地图讨论了一番后,他们纷纷点起头来。

    到这个时候,他们终于对拓邪说的那句,“顾凭此人,不可小觑”有了一点认识。

    一人道:“他如今已经将人撤出大半,我们若再想去拦,可还来得及?”

    这一问,又激起了一阵讨论声。拓邪抿了抿唇:“为了掩人耳目,他纵使撤军转进,那动静也不可能太大。动静不大,无论是撤军还是行军,速度都只能慢,不能快。如今我们赶往归杨道,或许正能够堵截住他。”

    他说的虽然是“或许”,但拓邪此人,真当得起一句深谙兵法,他对顾凭撤军和行军速度还有时机的估计,那都是出自他这些年在沙场中磨练出的经验。听他此言一出,北狄诸将都深以为然。

    拓邪本来的计划,是留出了二百人镇守大营,自己带着六百人陈兵恒古道前,打算正面堵住顾凭的来路。

    如今,既然顾凭想要暗中转进,他立刻点出五百人,直扑归杨道!

    ……

    消息传到了顾凭的主帐中。

    顾凭笑了笑:“走了?”

    “是,我们刚收到信,拓邪带了五百兵马疾赴归杨道,此时在恒古道北口的,只有百余人,镇守他们大营的,二百人不到!”

    顾凭点了点头,轻声道:“他既然走了,我们就可以动了。”

    “传令给甘勉,让他带着人回来吧。”

    “是!”

    拓邪看到的,和他令哨探摸探出的情况,其实并不是假的。顾凭此刻的大营里,只有两百余人,其他那些兵卒,早就在这些天,一点点在顾凭的安排下撤出去了。可是,他们实际上并没有走远,只是埋伏进了附近不远的一处密林里。收到顾凭的命令,迅速就回到了营中。

    在大比的第六日,顾凭突然发兵,直出恒古道!

    拓邪留下来的那百余人马,面对着顾凭手下的八百冠甲军毫无还手之力,在他们溃散之后,顾凭率军直攻北方大营。在收到消息的拓邪匆匆率兵回救,赶到主营时,却只看见四处狼藉,而那面象征着大营存亡的蓝色旗帜,正被顾凭身后的一个将军拿在手里,笑嘻嘻地晃动着。

    拓邪紧紧地抓着缰绳。

    半晌,他缓缓道:“顾凭,好算计!”

    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因为此时此刻,他感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狼狈,那种狼狈的惊怒,让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很难控制得住让自己不要露出咬牙切齿的一面。

    拓邪又重复了一遍:“真是好算计!”

    除了这句话,他真有些无话可说。他甚至觉得在这次大比中,他的所思所想,都被顾凭洞若观火地看得透彻,所以顾凭才能不费吹灰之力,不但调动他手里冠甲军,甚至连他这边北狄众兵的动向,连他这个主帅的行止,都被他摆弄得团团转,视若提线之偶!

    看着拓邪那双几乎要喷出幽火的眸子,顾凭笑了一下。

    他依然是漫不经心的样子,轻声道:“拓邪王子,你太忌惮我了!”

    这句话,令拓邪的瞳孔微微放大。

    转眼,他眼中闪过一丝恼怒。

    顾凭看了他一眼,浅笑道:“现在,你又畏惧我了。”

    这话!拓邪冷冷大笑了一声。那笑声分明是极为不屑,极为嘲弄,但这话究竟是真是假,他自己却是清楚的。盯着顾凭,拓邪心底忽然掠过了一丝强烈的杀意。

    顾凭望着他,对上拓邪那紧紧眯起,宛如碧蛇的眸子,他一笑,悠悠地道:“岂不闻,’忌我者,不能制我;畏我者,终为我所制‘乎?”

    似是玩笑,似是毫不在意地说完这句话,他轻轻一夹马肚。

    马蹄拨草,载着他向着远处跑去。

    拓邪一直盯着顾凭的背影。旁边,一个北狄使臣小心地朝他看了一眼,这一眼,让他浑身一抖,迅速低下头,直到过了许久,那心还惊惧地狂跳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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