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剪哪种头?”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陈郁文回过神来,她抬眼一看,面前站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嘴里叼根烟,正抖落着手里大围裙上的头发茬子。
陈郁文认出来了,这是老家巷子口理发店的老板,姓宋,在家门口做了几十年的剃头匠。
前阵子回老家过年的时候,女儿瑛瑛还专门去老宋的理发店烫了个头,说最近流行港风发型,就得这种老理发店才烫得好。
她这会不应该在深市,怎么回老家阳城来了?
陈郁文还没反应过来时,坐在长凳上的几个人等不及了,他们等着剪头发呢,一边伸长了脖子看电视,一边歪个脑袋过来,“你还剪不剪?”
理发店正中摆了台长虹电视机,正在放张国荣的跨越97演唱会,所有人都在看电视,还有好几个用蹩脚的粤语轻轻跟着哼。
她怕耽误了别人,来不及多想,一屁股坐在了那张铁架子理发椅上。
刚一坐下,回忆像潮水一样涌进脑海中。
等脑中那阵抽痛缓过劲后,陈郁文瞧见旁边挂了个小日历,上面的日期清清楚楚——1997年。
陈郁文忽然意识到,她眼睛一闭一睁就回到了1997,她刚30这一年。
对面是块大镜子,镜子里的她脸色惨白,眼睛又红又肿,一头快齐腰的长发乱糟糟的。
上辈子她做生意,为了方便一直是短发,风风火火过了半辈子,要不是照镜子,她都快想不起自己长头发的样子了。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长发,根本没用力,却头皮一痛,带下来十几根卷曲的长发。
“你这个头发,得剪啊。”扯断了一大半,一梳就是一手血,老宋叼着根烟慢悠悠道。
住在单位家属楼里面,晚上咳嗽一声别人都听得见,打老婆还不得收着点?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搞得人家上去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造孽哟!
陈郁文想起来了,这年她还没跟王志军离婚,昨晚上他们又吵架了。
王志军喝了点酒,嫌洗脚水太烫,一脚踢翻洗脚盆,陈郁文来不及躲,膝盖以下被烫得通红。
就这样还不够,因为她把女儿瑛瑛送去隔壁想躲他,王志军就扯着她的头发,把她从门口拖到了厨房。
因为什么吵架?陈郁文这时候根本想不起来了。
她残存的记忆里,只记得王志军刚结婚的时候还有点人样,后来原形毕露,喝了酒更跟个疯子没两样,稍微有点不顺心就拿她出气。
她怀孕之后就辞职没上班,最开始王志军说得好听,“你在家看好瑛瑛就是了,出去上班受那个罪干什么,又不缺你这点钱!”
后来她连买菜的钱都拿不出来,问王志军,他剔着牙白眼一翻,“我养家容易?你天天在家里耍得还不够安逸?没要你做半分钱的事,还找我要钱?没有!”
菜钱不肯拿,菜做得不合心意他又要发脾气。仅有一点从牙缝里省下的钱,那都是给女儿留着的,上学哪一点不要钱,偏偏他就装看不到。
他还在外面到处宣扬,家里养了个全职太太,带了点洋洋得意,别人恭维他两句,他就开始数落陈郁文好吃懒做的罪名。
其实只有陈郁文自己知道,做家务照顾孩子有多累,她才过三十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孩子一哭她就别想睡。
聚会时以前同学看见她,都要叫一声,“你可跟以前不一样了!”被油烟熏成了个黄脸婆,当然大变样了。
陈郁文偶尔想起自己上中专的时候,两条麻花辫梳得整整齐齐,连衣裙、白帆布鞋洗得干干净净,高年级的男同学都全部凑到门口来瞧她。就算在化工厂上班,她也是最要漂亮的一个。
同学会上,她去上厕所,在门口听到女同学小声议论她,“现在怎么过成这样子噢?”
“你看她眼睛,都灰掉了。”
王志军下手毒,专门往她胸口和身下动手,她根本没脸跟别人说,邻居朋友问起来,陈郁文还要帮着遮掩。
一地鸡毛过了十几年,陈郁文一直劝自己,家和万事兴,为了女儿她也得忍,等女儿长大她就解脱了。
可是直到大女儿瑛瑛拿刀架在自己腕上,哭着问她:“是不是非要被打死,你才肯离婚?”
陈郁文从没想过一向听话懂事的瑛瑛竟然会自残,她慌了神,女儿就是她的命,没有女儿她还活个什么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离婚。
自己怎么这么能忍?
离婚后的陈郁文自己办厂做生意,十几年时间打拼下来也算个小老板,退休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现在的她根本想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这么窝囊废?
大概是在锅碗瓢盆里打转了十几年,人都磨钝了,明明读过中专,却连出去找个工作都跟人张不开嘴。
手掌心向上,连买根鸡毛菜跟人伸手要钱的生活磨掉了她的志气,觉得离了男人就两眼一抹黑,离婚准得脱层皮。
终日活在王志军拳头的阴影下,他眼神一不对,别说是她,就连瑛瑛都抱着脑袋往沙发后面躲,哭着说:“不要打妈妈。”
事实证明离婚不会要了她的命,后来她一个人开厂做生意,跟各种人打交道,鱼龙混杂,还有什么是干不下来的?
“剪短点吧。”
老宋的声音让陈郁文回过神来,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原本的迷茫渐渐被坚定所代替,“剪寸头!”
就像她上辈子离婚第一天,去理发店剪的寸头一样。
“这我可剪不来。”老宋连连摆手,谁不知道王志军爱喝酒,给他媳妇剪了寸头,他来把自己店砸了怎么办?
“那我自己剪。”陈郁文知道老宋的顾忌,也不为难他。
“你想清楚啊,别到时候又后悔啊。”
“放心,剪下来的头发免费给你。”这年头理发店都收头发去做假发,卖得还不便宜,陈郁文免费送老宋一大把长发,又是寸头剃得干干净净,他能赚不少。
见她点点头,老宋把推子丢给她。
陈郁文拿起电推子,三下五除二就推掉了一半的长发,原本在看电视的人见她剃了个阴阳头,一个个都目瞪口呆看着她。
推开理发店的玻璃门,走在街道上,陈郁文深深吸了口97年初春略带寒意的空气。
橱窗里她的倒影,瓜子脸,不伦不类的寸头,穿件牛仔衣,脸上虽然有伤,但远没有上辈子后来神情里挥之不去的一股郁气。
她现在才30,比上辈子下定决心离婚时,整整早了7年。
一切都还来得及。
循着记忆里的路走回家,正是饭点,筒子楼里全是饭菜的味道。
掏出钥匙打开门,一张合成木饭桌,几把椅子歪倒,一张碎花布床帘做隔断。
地上还有一滩水渍,是昨晚王志军踢翻的洗脚水,她今早出门时忘记收拾了。
突然从别墅回到这间小小的老公房,陈郁文有点不习惯,小卧室里的一阵抽泣打断了她的思路。
“瑛瑛!”
唰地一下拉开床帘,果然女儿瑛瑛正睡在乱糟糟的床上哭,泪水打湿了她大半张脸庞,头发也乱缠在颈窝里。
当初结婚之前,正好赶上王志军从县里调到市区来,陈郁文爸爸就添了点钱,给小夫妻在阳城买了这套小房子。
王志军单位分的房子在县里面,这么多年一直是他弟弟一家住着。
上辈子瑛瑛马上就要中考,学费生活费一下子紧张起来,陈郁文就想让他弟弟搬出去,把县里面的房子租出去,租金就用来给瑛瑛买学习资料和补身体。
王志军他弟弟一家在那套房子里赖了半辈子,哪里肯搬?他弟弟弟媳不说什么,撺掇着王志军他妈上门来闹。
老太太上门来,就站在楼道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陈郁文的鼻子,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
从她生不出儿子是个不下蛋的母鸡,骂到她恶嫂嫂挑拨兄弟之间的关系,最后骂瑛瑛是个“赔钱货”,以后家里的房子和钱都是要留给二叔家儿子的。
陈郁文本来一直忍着,骂到女儿身上她实在受不了,门一关,就当她丢不起这个脸。
老太太去找儿子告了状,当天王志刚下班回来就要打她。
瑛瑛刚下晚自习回家,一推门就看见妈妈躺在地上,一只脚弯成诡异的角度。
骨折了。
扶着陈郁文从医院出来时,瑛瑛眼睛通红,问她,“妈妈,你离婚好不好?”
陈郁文想着瑛瑛马上就要中考,说什么也不能耽误了女儿的前程,她只安慰女儿,“妈妈没事……”
她现在都还记得瑛瑛那双失望至极的眼睛。
后来她在书上读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句话,才知道瑛瑛在失望什么。
没能保护好女儿,她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瑛瑛,瑛瑛醒醒,妈妈回来了!”陈郁文坐在床边,伸手去拍她的肩膀。
瑛瑛本来在床上等着妈妈回来,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梦里爸爸又在打妈妈,她吓得在梦里也哇哇大哭,刚才还在迷迷糊糊说梦话,谁想到就被拍醒了。
她睁开红肿的眼睛,看到陈郁文的寸头,惊讶地“哇”了一声,连哭都忘记了。
“妈妈,你怎么剪头发了?”
每次妈妈带她去理发店,别人都要说妈妈有一把好头发,她可骄傲了。
但是一想到昨天晚上,爸爸拽着妈妈的头发,瑛瑛嘴巴一扁,差点又掉下眼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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