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九月,陈郁文开始筹备铭源的第一家门店。

    之前的广告宣传已经取得成效,但仅仅是进驻门店的方式还是太过小打小闹,城市礼盒又属于季节性产品,热潮一过,销量回落是必然的。

    铭源的主要收入,还是来自各种文具,这才是细水长流的订单与业务,筹备自己的门店更是重中之重。

    夏莉家的商场本该是最好的选址,毕竟就是依托这家商场打出名气的,但时间太晚,商场里的所有门店都已经租赁出去,她只能转头在附近商业区寻找。

    看了好几家商场后,终于定下门店,只等着缴纳租金就能着手准备装修、宣传等工作。

    这天陈郁文穿了一身当初从阳城带过来的旧衣服,特意没画眉毛,背了个破旧的挎包这才出门。

    她先是在学校门口接到放学的瑛瑛。航天小学前两天开学,瑛瑛背上新书包,正式成为一名小学生。

    开学那天,她被分到了一年级(3)班,和好朋友萱萱小鹏都分开了。

    然而一进教室就看见庞小白,这次他没有趴在桌上睡觉,而是在看一本野生植物摄影集。自从上次去过一次植物园后,他就迷上了植物摄影,走到哪儿都带着相机和影集。

    有老同学在,瑛瑛被迫与好朋友分开的伤感也就淡了些。今天可以自己选座位,两人当然还是继续做同桌,她把书包放进抽屉里,“庞小白,以后我们就是小学同学了噢。”

    庞小白“嗯”了一声,从书包里摸出他的相机,“暑假我去非洲玩了,那边植物好特别,好多在书上都找不到的,拍下来特别好看,我还拍到了狮子。”

    瑛瑛慢慢张大嘴巴,非洲哎,她短短六年人生里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香港,没想到庞小白已经去过非洲大草原了。

    要怎么才能去非洲呢?坐飞机还是轮船呀?茉莉公主的飞毯能把她带去非洲吗?

    暑假跳舞和练琴的间隙,她被妈妈允许看动画片,刚好看过《狮子王》,她好喜欢辛巴的,“非洲的狮子和辛巴一样吗?你看到鬣狗了吗?”

    她看动画片的时候可紧张了,生怕辛巴被给鬣狗追上,这样辛巴就没法复仇了。

    “没看到鬣狗。”面对同桌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庞小白很诚实。两个小伙伴嘀嘀咕咕,交流摄影心得,不过大部分是庞小白说,瑛瑛这个门外汉听着。

    “妈妈!”瑛瑛一眼就看到人群里的妈妈,兴奋地朝她跑过去。最近家里来了个保姆阿姨,她以为今天还会是朱阿姨来接自己放学,没想到妈妈竟然来了。

    陈郁文抱住瑛瑛,“今天妈妈来接你回家,今天想吃什么菜呀?妈妈去菜市场给你买。”

    自从妈妈开始上班之后,下厨房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经常是到外面下馆子。餐馆里的菜虽然好吃,但吃多了也没什么意思,瑛瑛对今天能和妈妈一起去菜市场很开心,小手小脚都几乎缠在妈妈身上,“想吃可乐鸡翅!还有鸡米花,薯条!”

    “鸡米花和薯条没有,上个星期不是才吃过肯德基吗?”每个周末送瑛瑛去小白帆上课,她总会借机缠着妈妈要吃零食,陈郁文偶尔给她买个冰淇淋,偶尔吃一次肯德基,其他零嘴是不允许的。

    家里新来的保姆小朱做菜味道还不错,瑛瑛每顿饭都能吃两碗,想吃零食,那就是眼睛饿,根本吃不下多少,教芭蕾的宋老师还不让她们多吃呢。

    见计谋未能得逞,瑛瑛傻笑着糊弄过去,企图蒙混过关。不过今天的妈妈没有那么火眼金睛,竟然只小小教训她一句就罢休。

    母女俩走到菜市场,陈郁文挑了些最便宜的青菜,还跟人讲好半天的价钱,省下一块八毛的,这才牵着孩子进了街角的银行。

    这年头转账和电子支付都不是很方便,还得用现金交店铺租金。她手上有两张卡,一张是铭源的流水,另一张是她当初委托给徐辉文,让他按月把股票利润打到卡上。

    要取一大笔现金,当然得小心些。费力气换一身旧衣裳、还去菜市场晃一圈装作家庭主妇,都是为了不起眼。这年代小偷小摸、飞车抢包的可不在少数。

    一切都很顺利,陈郁文把几摞现金全部放进旧包里,牵着瑛瑛走出银行大门。刚过一个拐口,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易拉罐被踢开的声音,她没有往后看,拉着瑛瑛迅速往车站方向走。

    谁想到她脚步一加快,身后那人反倒更加肆无忌惮,几乎是追了上来。陈郁文咬咬牙,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盯上,刚捡起路边半截砖头,忽然听到那人叫道:“老板,别打别打,是我!”

    细仔从巷子拐角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点紧张的神情。

    “你来干什么?”陈郁文并没有因为这是个熟面孔就放松警惕,何况这人小偷小摸惯了的,遇到一大笔现金,难保不见钱眼开。

    “老板,你被人盯上了,赶紧换条路走。”说罢,不等她反应,细仔已经快步走开,仿佛两人只是擦肩而过。

    他声音放得很低,除了陈郁文,几乎没有第三个人能听见这一句。

    这里只有两条路,一条宽敞明亮些通往公交车站,另一条是巷子里的小路,据她所知,那条小路上的路灯坏了,市政一直没来维修。

    她该不该听细仔的劝说?

    “妈妈……”瑛瑛摇了摇她的手,陈郁文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决定赌一把,往巷子里走。

    但时间已经来不及,身后忽然响起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朝她背后直直冲来,极快的速度激起一阵冷风。

    挎在肩上的破布包被人一把拽住,陈郁文最近加强锻炼,体力恢复不少,本想硬碰硬保住包里的现金,但身边的瑛瑛已经被惯性带得摔倒在地。

    女儿比一切都重要,她立马放手抱住瑛瑛在地上滚了一圈,躲过摩托车的暴力拖拽,而包被人抢走,摩托车也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老板,你没事吧?”细仔不知又从哪个犄角旮旯冒了出来,陈郁文狠狠盯他一眼,她现在非常怀疑细仔和刚才那两个飞车贼是同伙。

    但女儿要紧,她把瑛瑛抱在怀里,快步往派出所的方向走。

    “老板!老板……”细仔太明白刚才那一眼是什么意思了,所有人都是这么看他的,不管他做了什么事,人们下意识就用那种怀疑又厌恶的眼神看他。

    细仔吐掉嘴上叼的牙签,咬咬牙一狠心,转身往摩托车消失的方向跑去。

    “瑛瑛,没事吧?”她紧紧抱着瑛瑛,心中满是后怕,要是刚刚那两个飞车贼再心狠手辣一点……

    “我没事,妈妈你流血了!”瑛瑛只是被惯性带得摔了一跤,而陈郁文为了保护她,手臂在地上擦破了好长一道口子,正往外冒血。

    刚才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现在稍微冷静一点,才发现手上的伤。虽然嘶嘶的疼,她还是不太在意,“妈妈不要紧,瑛瑛没有受伤的话,咱们就先去报警。”

    瑛瑛说什么也不肯再让妈妈抱她,挣扎着下来,眼圈红彤彤的正往外掉眼泪,“妈妈痛不痛?刚才要不是我摔倒了……”

    她知道包里装着这段时间妈妈赚的钱,妈妈赚钱很辛苦的,每天都加班到很晚。可是刚刚,那些钱都被抢走了,讨厌的小偷强盗!

    “这不是你的错,是妈妈没有考虑周到。”哪怕她和边秦来取钱,刚才也不会这么被动。但事情已经发生,怨天尤人不是她的性格,她该做的是先去报警,尽可能追回损失。

    一进派出所大门,就遇到刘警官急匆匆从里面出来,差点撞在她们身上。

    有了上回被盗版的案子,刘警官跟她也算是老熟人了,朝她点了个头,“怎么了这是?哟,手上怎么弄这么大一道口子?”

    还不等陈郁文开口,瑛瑛已经哭着解释,“警察叔叔,我们刚才被抢劫了!我妈妈的手还被坏人弄伤了,警察叔叔,你能帮我们把坏人抓起来吗?”

    “抢劫?!进来慢慢说。”抢劫可不算是小事,看样子金额损失还不少,当然要严肃对待,派出所里立马就有专门的人来了解情况。

    刘警官别在腰上的对讲机响个不停,他也急得满头是汗,“哪条路?聚众斗殴是吧?我马上过来!”

    “前面路口出了点事,我得赶紧过去看一趟,别急啊有人管着你们的。”安置好陈郁文母女二人,刘警官匆匆跑出派出所大门。

    陈郁文一边包扎伤口一边做完简单笔录,虽然派出所的同志很认真负责,但陈郁文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她借派出所的座机给边秦打了个电话,她的大哥大放在包里,也被一起抢走。

    电话那头的边秦一听,捂着右脸哀嚎一声。最近找商铺,他也忙得着急上火,喝再多凉茶也没用,牙龈肿得生疼,现在一听门面租金竟然被抢走,他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你就在派出所别走,我开车过来接你。”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当然得过去看一眼。

    陈郁文“嗯”了一声,她觉得自己也应该买一辆车了,今天要不是急着去打出租车,不一定会被人盯上。

    二十分钟过后,边秦赶到派出所,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办事大厅,“没事吧?”

    就这二十分钟的时间里,陈郁文手上的伤口已经止血,她也冷静下来,“没什么大事,我们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走。”

    她刚才冷静下来好好想过,资金被抢了,虽然是一笔损失,但还不至于让铭源资金链断裂。她账户上还有钱,香港那边徐辉文也每月按时打钱过来,钱没了以后长个心眼,人还在就好。

    边秦也是这么想,天知道他正在家里吃晚饭,突然接到电话听说她被抢劫,差点吓死。

    上次开车翻到田里,这次被人抢劫,身边还带着小孩子,这人怎么一点也不消停。

    瑛瑛哭累了睡在陈郁文怀里,边秦开车把两人送到小区门口,“我送你们进去?你手抱着孩子不方便。”

    手上有伤确实不方便,陈郁文没有推脱,刚要刷卡进小区,忽然见门口蹲着个黑黢黢的人影,要不是他忽然站起来,两人都没看清楚。

    边秦出门时在怀里揣了扳手,这会儿一下子就从兜里掏出来,喝道:“干什么的!”他以为是刚才那伙人回来寻仇报复。

    细仔抖抖索索从阴暗处走出来,一摸额头全是血,说话牵动脸上伤口,疼得龇牙咧嘴,“是我啊老板。”

    他手上提着一个包,正是傍晚时陈郁文被抢走的那个。

    陈郁文找出医药箱放到桌上,自己先拆了包棉签和红药水,“你也擦擦。”

    细仔被几双眼睛盯着,正手足无措坐在沙发上,听见这话立马学她的样子拿起棉签。这还是他头一回坐这么干净的沙发,小心挪了挪半个屁股都悬空在外,怕把人家沙发给弄脏了。

    “你怎么拿到的?”丢了一个下午的包竟然还能回来,里面的现金、大哥大和证件都完好,陈郁文很是惊讶。

    现在那破旧的包已经被她收了起来。

    “我知道他们的老窝,就去路上守着,等他们分赃的时候,就抢过来了……”

    他嘴上说得轻巧,“抢过来”三个字轻飘飘的,但只要一看他满脸的淤青和额头那道快两寸长的伤疤,就知道肯定是场恶仗。

    “你这个伤太严重了,得上医院,小心脑震荡。”陈郁文皱皱眉,但细仔连忙摆手拒绝,“不用不用,我不上医院。”

    看她面色又变得难看,细仔生怕她像上回在车里那样叫他滚出去,嗫嚅着解释道:“我没有身份证,看不了病的。”

    坐在沙发另一头的边秦“啧”了一声,这年头哪种人没身份证啊?黑户!

    “你多少岁?”

    细仔居然掰着手指数了好一会儿,才说:“十七……吧。”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年哪月出生的,只有个模糊的概念。

    还是个未成年!陈郁文的太阳穴开始突突跳动起来,未成年、流浪儿、少年犯……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你爸妈呢?”有家就赶紧送回去,她这里又不是社会收容所,何况女儿瑛瑛还在一门之隔的小房间里睡觉呢。

    细仔好像被问住了,笑了笑才说,“我妈跑了。”

    他爸爸有智力障碍,三岁的时候,妈妈受不了家徒四壁,赶集的时候给他买了碗凉粉,趁着他吃凉粉的时候,妈妈跑了。

    “我爸啊?我爸死了。”当着他的面被活活弄死的。他妈跑了也好,不然也是一辈子穷死被人欺负死的命。

    从那以后,细仔就开始四处流浪,一直流浪到深市来,靠小偷小摸生活。

    “抽不?”看陈郁文眉头皱得能夹死只蚊子,边秦掏出烟盒来递给她一支,这屋子里开着空调,但就是闷得人心慌。

    陈郁文摇摇头拒绝他的烟。

    “你准备怎么办?”没学历至少还可以去工地上扛包,至少一天能挣个七八十管饱,可细仔瘦得跟个小鸡仔一样,别说他去扛包,包压死他还差不多。

    她知道的,有些人父母没有结婚证,孩子一出生就是黑户,一辈子只能流浪。她偶尔带着瑛瑛去吃肯德基,就有些和她年纪差不多的流浪儿守在肯德基外面,白天乞讨晚上睡觉,每次看到有食客,他们就涌上来讨要吃的。

    瑛瑛很可怜他们,想把自己吃不了的肯德基给他们,但陈郁文想想还是不允许,那太危险了。

    怎么办?细仔从没想过这些问题,他能过一天是一天,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

    “去把材料弄好,跑几趟派出所和原来的村委会,至少把户口和身份证办了。”陈郁文一锤定音,细仔还缩在沙发里瑟瑟发抖,疼的,“我不会……”

    他从来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怎么收集材料?光是跑各个部门盖章,他就头晕眼花。

    “我找人给你办。”她当然没指望光靠细仔一人能把手续办好,不然早十几年他就该弄下来的。

    这话一说,另一边的边秦惊讶地看她一眼,这不像他认识的陈郁文呀,那天不是还叫人滚下车去吗。

    陈郁文又转向边秦,“今天我不太方便,麻烦你带着他找个诊所包扎一下,开点药,然后……”

    “你有住的地方吗?”

    被边秦拍了一下,细仔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他,连忙点头,“有的有的,不用管我。”

    “我给他找个住的地方吧,那群人今晚说不定会去找他。”边秦考虑周到,到手的钱飞了,那群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行,就把他带去印刷厂的家属楼吧,钥匙找楼下顾大姐拿就是,里面还有床,水电也是通的,将就睡一晚上,其他的明天再打算。”

    家属楼里人多,门口还有保安,不怕那群人闹事。

    两人几句话就定下细仔的去处,根本没和他商量。他张张嘴,最后还是没说话。

    开车送他去印刷厂的时候,细仔不断看向后视镜,犹豫好半天,他终于小心翼翼说:“边老板,我能留下来跟着陈老板吗?”

    陈老板一直皱着眉,看起来有点凶,刚才他没敢问;但边老板一直乐呵呵的,看着好说话得多。

    边秦乐了,抽一口手上夹着根烟,“你跟着她干啥?人家又不缺儿子的。”以他对陈郁文的了解,今天能把细仔带回家,又答应给他办手续,全是为了感谢他能把被抢的钱送回来。

    跟着陈郁文?这半大孩子真是异想天开。

    “我可以在印刷厂里工作,还可以给印刷厂看大门,什么都行!”细仔生怕人家看不起他,连忙说道。他把陈郁文当成印刷厂的老板了。

    “看大门啊……这事我做不了主,看陈老板怎么说吧。”

    其实一个小小的保安,他怎么会做不了主,一句话的事而已。但细仔以前的经历,实在有些不合适,不能随便决定。

    细仔流浪这么多年,很会看人脸色,一眼就知道边老板在推脱什么。他低下头,怪自己刚才嘴快把话说了出来,平白让人家为难。

    这一天忙下来,就算是陈郁文也累得精疲力尽,但第二天一早爬起来,还得赶去交租金签合同。

    直到交上租金,合同也正式签好,她才算松了口气。

    回到铭源办公室,球球和冷羽两人占据了最大的办公桌在改稿子,小黄刚核对完最新一季的订单,收音机放着时下的流行乐,林忆莲的声音温婉动听,一切都是那么柔和。

    她当然没有告诉员工们昨晚的惊险一幕。

    陈郁文坐回办公椅里,喝了一大口咖啡,闭目养神十分钟后,把小黄叫了过来。

    给细仔办户口的手续,就让小黄去跑。跟着边秦锻炼这么几个月,他总该慢慢成长起来了。不管是找黄牛还是托关系,尽快办好就行。

    小黄知道有细仔这么个人,昨天师父给他打过招呼了,这会也一口就答应下来。

    几天时间过去,抢劫风波渐渐平息下来。

    而细仔这段时间可没闲着,每天一大早就来办公室打扫卫生,爬高爬低地把窗户和灯罩都擦得干干净净。打扫完卫生,又跑去给印刷厂上货,他人虽然瘦弱,但搬起货物来非常卖力,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流。

    陈郁文忙着筹备新门店的事,没工夫管他。反正她给谷厂长交了饭钱,食堂管细仔一天三顿饭,晚上睡觉的地方也有,就是条件艰苦些。

    其他的,都等办完手续再说。但不出所料的是,手续迟迟办不下来,小黄跑了好几趟派出所和民政局,甚至还去了趟细仔的老家,但还是办不了,急得他嘴上起了好几个泡。

    明明细仔一个半大孩子,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面前,那些工作人员张口就要出生证明、身份证明。

    怎么证明我是我?细仔没读过书,不懂怎么证明;小黄是个大学生,但他也不懂怎么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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