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大人?”

    “头儿?老大?醒醒!快醒醒!”

    陆炳倏地睁开眼来,撑起身体,呆望着眼前吕梁、王冕二人,半晌没回过神来。

    “头儿,怎不去厢房睡?”吕梁关切地看他,“现在已经入秋了,夜凉如水,寒意袭人。你就这么趴在桌上睡了一晚,恐怕外邪入体……”

    陆炳抬手阻止了他的聒噪,“无碍,我才从内直房轮宿了回来,不过在此小憩了一会儿。”

    只是,他竟很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便做了一个十分怪异的梦。

    犹如亲眼所见,譬如亲临现场。

    那梦里,当晨钟响到第三遍的时候,一女子趁着天色未明策马奔出了长安城,去了西郊乱葬岗。随后,裕王朱载垕出现,他同那女子说话,喊她“如烟”,邀请她避入裕王府。

    之后的梦境就被吕梁搅散了,不知她答应了与否。

    他怎么会做这种光怪陆离的梦?

    神仙的指示吗?

    裕王爷……

    陆炳按揉着眉心,他记得很清晰。

    明穆宗朱载垕……明穆宗……裕王爷朱载垕,他将来会做皇帝……

    陆炳不禁联想起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庄敬太子册封之日,也是裕王景王同日封王之时。然而那天,太监们却将太子的册宝送到了朱载垕的宫里……不是景王朱载钏,偏偏送错,送去的是裕王爷朱载垕的寝宫……

    “老大?属下们有事情要禀报。”

    陆炳的思绪再度被吕梁拉回现实。

    王冕勤快,从旁递上来一杯刚泡好的热茶。

    陆炳接过来,掀盖吹着茶沫子,一厢方道:“说罢。”

    “太子回宫后整晚发噩梦,折腾了一宿没睡。今天开始发低烧了,烧得人事不省,胡话连篇。他逛妓院的事情怕是要瞒不住了。”

    “瞒不住就瞒不住,哪个男人要长大是不经历女人的?”陆炳说,“这件事情他顶多被皇上骂几句,东宫那几个人再打一顿板子,罚上半年俸禄,也就过了。”

    王冕退下。

    “怡红院那件案子,属下亲自盯的。”吕梁接着禀告道,“头儿你知道吗?秦月娥去报案,咱们对门儿那五城兵马司竟将她狠狠骂了一顿,还给赶了出来。正如我们的猜测,他们仗着翊国公官威赫赫,即使伤的人是小阁老,也浑不在意。然后到了后半夜,怡红院偷偷将柳雪艳的尸体连夜运出了城。属下跟了一阵,发现他们直奔西郊乱葬岗。”

    陆炳手上动作一顿,抬起头来看向吕梁:“西郊乱葬岗?柳雪艳?没叫仵作查验,直接就……?”

    “对!已经抛尸乱葬岗了,就四更天的事情!”

    陆炳:“……”

    想那梦里,柳如烟天不亮骑马去了乱葬岗,正是为柳雪艳收尸来着。

    陆炳内心吃惊不小。

    他低眼,端起茶杯来掩饰面上的愕然神情。

    只听吕梁续道:“现在天气转冷,京城里流民多了起来,饿死冻死的人也多了。乱葬岗那地方每天都会有新鲜的弃尸,积年累月,养活了无数野狗老鸦。没人收尸的话,就扔在沟里,不出半日,尸体就会被啃得面目全非了。那边小阁老没了人证物证,光凭他一张嘴,除非硬来,不然的话,五城兵马司还真不太可能会买他的帐了。怡红院这算是间接有了五城兵马司撑腰,因祸得福,此后生意会更加红火。”

    不说撑腰,秦月娥就是来一招-遗祸江东,她便能在夹缝中舒服地安享太平了。

    “这事情虽说在小阁老的意料之中,只是翊国公连做做样子都不愿,小阁老肯定会怀恨在心。翊国公也真是,现在内阁首辅是严侍郎他爹,多少也该卖点面子给他啊。”

    吕梁就想五城兵马司接了此案。

    如若没有衙门接招,真是遗祸无穷。

    陆炳明白属下的心思,道:“翊国公年纪大了,他又为皇上建了累累功勋。严侍郎是自己玩火自焚,依着翊国公那傲慢的脾气,怎么可能会给他擦屁股?没上一道折子告他的状已是好的了。”

    “只是头儿,属下想说的是-五城兵马司现在已经明确不会承办这件案子了,严侍郎怕还是会着落在我们锦衣卫头上。”吕梁犹豫道,“唉,他那人,着实不想跟他打交道,欺人太甚!”

    陆炳佯怒道:“我的人也敢欺负?”

    “头儿,小阁老卖你的面子,可是咱们又不能一个个拴在你的裤腰带上啊。”吕梁和王冕都苦笑。

    “小阁老欺负人爱拐着弯儿来,最喜欢的一招便是叫你去他府上喝酒。他出面请,朝中哪个敢不去?去了,他就当众灌人喝酒。别人越是被灌得丑态百出,他越是开心不已,还抚掌大笑。”

    “咱们锦衣卫里百户千户,都是袭父职。朝中的大臣,很多都是沾亲带故的亲朋好友,被当着熟人的面这么整治……唉-”

    吕梁一声长叹。

    陆炳深知,坐上了指挥使一职,只会同严氏父子交往更深。

    躲,是躲不掉的。

    陆炳浅笑:“但是,他唯独不敢灌沈经历的酒。这样,以后有要与严府打交道的事情,你们尽管推沈炼出马就好了。”

    锦衣卫经历沈炼,原是地方知县,因得罪御史被贬。陆炳惜才,将他招入锦衣卫,算是间接救了他的仕途。

    沈炼此人,为人刚直不阿,嫉恶如仇。才来锦衣卫不久,有一回严世蕃邀宴,沈炼同几名锦衣卫千户跟着陆炳一同去赴宴。席上严世蕃又逮着官员灌酒取乐,陆炳等人都知道他这品行,皆不作声,唯独沈炼不知,激起了胸中义愤。就见他拿了只海碗,忽然直接揪住了严世蕃的耳朵猛灌他,还道貌岸然地说:“我代他回敬你!”酒水尽数灌进了严世蕃嘴里后他丢了碗,也学严世蕃的模样抚掌哈哈大笑。

    将在场诸人都看傻了眼,连严世蕃自己都大为惊愕,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欺辱了,沈炼因此一战成名。

    自此后,严府请,从来都绕过他。

    偏偏沈炼厚脸皮,非上赶着去赴宴。

    他也是贼精,人家不买账,他就将陆炳推出来,狐假虎威,人家便非请他不可了。

    想到此,吕王二人哈哈大笑,立即朗声应下。

    “哦,对了-”陆炳敛了笑意问道:“柳雪艳那个妹妹可有什么消息?”

    “没有,老大。那两姐妹贼精,平时很少跟人打交道,口风又紧。怡红院里的人竟都不知道她俩真实姓名,仙乡何处。搞得这么神秘,难不成还真是为刺杀小阁老而来的?可白莲教何时跟小阁老交恶的啊?”

    王冕插话:“也许受人指使,白莲教只是马前卒,幕后另有主使之人。”

    “受谁指使?”吕梁发问,“目前朝中除了翊国公,无人敢忤逆大小阁老。而咱们的沈经历也不屑于暗箭伤人!”

    王冕说不出来,另猜:“之前老大不是说过那两个女人是白莲教教徒一事尚无真凭实据吗?会不会有可能被嫁祸了?毕竟此教是出了名的邪门儿,还是太~祖皇帝下旨要取缔的教派。不栽赃它,那栽给谁?”

    吕梁想了想,道:“有道理!今上崇道,百官不仅逢迎他,还竞相效仿,以至于如今长安城内各种教派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乱象百出!别的不说,就说京师里这些官老爷家里,谁要没摆个香案,没请回去几张符纸,没做一件两件道袍道冠,都是异类了。动不动就斋醮,更是家常便饭。”

    “就是大小阁老,不也将皇上的新宠陶神仙奉为座上宾吗?更有甚者,以被拜为某教派的护法而沾沾自喜。”

    ……

    谁都知道嘉靖对道教的人极其大方,他宠幸谁,那皇恩就浩浩荡荡。

    之前是邵元节,他的那些徒子徒孙们跟着他鸡犬升天,加官加爵,几乎易如反掌。现在是陶仲文,已经有人开始在他的门庭走动了。

    邵元节刚走,陶仲文还立足未稳。而原来的段朝用,乃是翊国公郭勋推荐给皇上的,可皇上似乎不太喜欢他。现在这个时候,好比青黄未接,有人想趁此上位,有人想借机落井下石打压朝中元老郭勋,一切皆有可能。

    “嗯,我知道了。”陆炳打断了吕梁王冕越说越起劲儿的话茬儿,问道:“裕王府可有什么动静?”

    “裕王府?”王冕有些诧异,“关裕王什么事情?裕王无权无势,又深居简出,他怎么敢跟严侍郎作对?”

    吕梁暗自瞥了眼陆炳,一拍王冕脑门儿,斥道:“笨啊,不一定是作对!”

    “啥?”

    “当时裕王跟柳雪艳眉目传情,大家都看见了。所以,很有可能姐姐死了,王爷爱屋及乌,收留照顾了她的妹妹也说不定啊。你想,一个孤身女子在长安城里没了亲人,又惹上了小阁老,她还能去哪儿呢?王爷若愿意收留她,她定然求之不得啊。”吕梁挤眉弄眼。

    当是时,外面出了那么大的事情,陆炳却同柳如烟待在房间里迟迟不出来。几个埋伏在怡红院里的锦衣卫密探,又有哪个不知道呢?

    王冕双目一亮:“那名白莲教妖女躲进裕王府了?头儿,你是这个意思吗?老大不愧是老大,真英明!”

    “咳,”陆炳赧然,哪里好说自己是做梦梦见的?

    他抵唇轻咳,“裕王此人优柔寡断而多情,我只是顺着这点去猜测罢了。”

    吕梁嬉笑道:“要论长安城里的多情种,难道不是我们的指挥使大人?”

    陆炳抬脚,作势欲踹。

    吕梁慌忙哈哈大笑着跳开两步,“得勒!属下回头就去裕王府,偷偷打探下那位如烟姑娘是不是真进了裕王府。头儿,需要我为你顺便暗传个什么情,偷递个什么书不?”

    陆炳瞪他一眼,“要,你给她送千两银子去!”

    还真送了银子去。

    只是,这笔钱财乃陆炳特意送给裕王的,用心良苦。

    为了能如期领到岁赐,朱载垕听从高拱的建议,放下颜面,四处筹措银两。

    他欲学陆炳橐金夜投-贿赂严世蕃。

    但是严世蕃的胃口何其大也?

    据说他索贿,百两黄金起步。

    一两黄金折合四两白银。

    百两黄金,那不就是四百两银子?

    并且,数额自然是要看人下菜的。

    比如他朱载垕乃是一个堂堂王爷,虽然没有实权,也不受宠,可毕竟身份摆在那儿了。如果送四百两银子去行贿,恐怕严家的门房都不会给他去通报主人,根本就是自取其辱。

    所以,高拱的意思是送个一千两黄金,那便是四千两白银。

    然而,他一个仅靠朝廷俸禄过活的王爷,哪里能有这么多银子去填塞严世蕃的欲壑呢?本身他都已经有三年没有领到岁赐了,家底都掏了个底朝天。

    集合整个王府之力,连宫里认识的太监都借过了,也才筹集了区区两千两银子。

    朱载垕痛定思痛,决意将自己的裕王府拆下一些琉璃瓦、青玉砖、雕梁画栋,私下去卖给文渊阁大学士徐阶-徐阶正在西苑为皇帝监造新的寝宫。

    嘉靖这些年来广修道观,又经常斋醮,花钱如流水,国库早就不堪重负了。但他日前忽然又想要建新的寝宫,就靠近大高玄殿。如此他就近而居,好方便他每日在玄殿里求仙问道。但内阁首辅严嵩不愿批银子,户部又听严首辅的。严嵩还上折子劝谏嘉靖要勤俭节约,嘉靖有些火大。

    内阁次辅徐阶趁机对皇帝说,永寿宫曾发生过火灾,少有使用,基本上荒废在那里了,莫不如干脆拆了,将可用的石料木头等等收拾收拾起来用于建造新寝宫,材料不够的话再买。这样做,新宫殿也有了,还能省下一大笔银子。

    嘉靖勉强同意了,还将这件事情全权交给了徐阶来做。

    裕王府当初是受皇命敕建的,用料还算讲究。既然徐阶拆东墙补西墙为嘉靖建寝宫,他裕王府的这些木料地砖肯定比发生过火灾的房子维护得好,一定能卖几个银子的。

    正此时,陆炳嘱咐吕梁送来了一盒中秋月饼,并配备了一坛下饼子的美酒。吕梁刻意对裕王道:“此酒乃是地方特产,我们陆指使出差带回来孝敬王爷的。”

    朱载垕苦中作乐,欲要一醉解千愁。谁知道他拍开了泥封一看,那酒坛子里全是黄白之物。

    此一番雪中送炭,朱载垕对陆炳暗自感激不尽,更铭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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