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跟着陶仲文携拜帖到的时候,严府宾如云。

    “师父,我们是不是来晚了?”

    陶仲文将左右扫了扫,脸现得色:“不晚,将将好。你师父我如今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了,来晚一点,才可彰显出咱们不一般的身份。”

    门人领着二人穿廊过院,一路往宴会厅去。

    楚楚压低声欺近陶仲文道:“可是师父,我听说严世蕃为人狂妄跋扈,常借故折辱人呢。待会儿我们不会因此被他当众为难吧?”

    “不会。”陶仲文侧首,亦压低声音对跟在他身旁的楚楚道:“他那人虽然嚣张,但是是个很有眼色的人,什么人能欺辱,什么人不能欺辱,在他心里有本内账呢。皇上正看中我,不但是严世蕃,就是他老子内阁首辅严嵩,也只会对咱们气气的。”

    “唔……”这话楚楚接不下去。

    要说嘉靖也是好骗。

    什么黑眚?不过是她领着几名教徒同师父里应外合、铤而走险合作搞出的一场戏法罢了,就让她陶师父成功入了嘉靖的青眼。

    她要找《告岳武穆疏》,就得想尽办法接近皇权中心。师父为名为利,同她的目的不谋而合,便干脆合作。

    黑眚是她用黑火~药做的一种焰火。

    京中道士多,道士必炼丹,制造焰火的材料倒是非常好搞,就是放焰火的时机得要恰到好处。

    好在这点并不需要她费心。

    她这位顶会忽悠的陶师父早就伺机接近了皇帝身边宠幸的老道士邵元节,着意讨好,终于成功地被邵元节举荐给了嘉靖。仅是入了宫还不稳当,接下来就是在这一场黑眚出没宫廷闹得人心惶惶的大戏中才让师父在皇帝身边扎下了根。

    师徒二人心知肚明各自心中揣着自己的小九九,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只是楚楚瞥到陶仲文多看了她两眼,一副欲言又止状,暗忖这位大忽悠莫不是又要提什么让她帮忙的要求?

    她并不想自己还没找到《告岳武穆疏》的线索前就过多的暴露本事,忙转移话题道:“呃,然而,既非生辰嫁娶,也无白事,平白无故大排筵席,请吃饭,这么大张旗鼓、肆无忌惮,严世蕃就不怕引起皇上的猜忌,说他结党营私么?”

    陶仲文道:“圣意难测,但至少这时候皇上不会办了他们,圣上正十分倚重这对父子呢。真是老天优待啊,这父子俩,一个善写青词,一个善于揣摩上意-全是能讨皇上欢心的本事。”

    这青词,楚楚已知是信奉道教、好求长生的嘉靖烧给神仙的祭祀祝祷文章,他常名臣下起草,对那些善写青词的臣子往往重用,好几任内阁首辅便是因此而上位的。

    来赴宴前,阿梁已经提前将严世蕃父子的事迹拣要紧的给楚楚讲过了。陶仲文却不知,想她久居关外,又才来京中不久,不清楚情况,此刻闲聊,便顺便就将朝中形势和京中的大人物略略说给她听。

    “也不是大家都想要巴结严家,很多都只是迫于严氏父子淫威。特别是这位小阁老,他邀宴,京中恐怕也没几个敢不来赴宴的。”

    “而且,严世蕃极贪。邀宴只是名目,索贿才是目的。不然你道他为何隔三差五大摆筵席?有银子入账,怎么不积极呢?”

    说着话,两人已步入宴会厅。

    早就听闻严世蕃骄奢淫逸,瞧这一路所见严府装饰之奢华、之金碧辉煌,楚楚只觉得眼睛里只看到金子银子和东珠明晃晃地在跟前晃。

    真可谓:“高高起华堂,区区引流水。粪土金玉珍,犹嫌未奢侈。”

    这两句诗是对严府最恰当的写照。

    来赴宴的人很多,大小都是个官。“到京城才嫌官小”,因此二人的到来并未引起他人的注意。不过,楚楚觉得,该是那许多在场中穿梭侍酒、献舞的妖娆美貌的姬妾,将男人们迷得转不开眼了。

    要说史上的贪财好色之徒,严世蕃绝对榜上有名。

    据说他有妻妾二十多人,另有无数没名没分的丫头、侍女,睡的是象牙床,围的是金丝帐,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就比如此时此刻厅中的这些女人,都是严世蕃蓄养的。

    一来供他自己消遣,一来供人取乐。

    可能今晚来赴宴的人因为请之人之跋扈凶狠而不得不来,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何尝就未有一些人,不是为了这种香艳的待遇而来呢?

    即便是这样的豪奢淫~糜场景了,但楚楚觉得自己仍旧不过只是窥了个冰山一角。

    好容易来一趟这历史上有名的大奸臣严世蕃的家,耳听着师父的絮絮叨叨,楚楚跟在陶仲文身后东张西望,抓紧时间看热闹。

    忽然,耳朵里蹦进来陶仲文一席话叫她惊了一跳。

    “我听说每回开筵,严世蕃必然邀请锦衣卫的人来。锦衣卫对皇上忠心耿耿,特别是那位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同皇上吃一母之奶长大,皇上就更不用担心严世蕃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结党营私了。”

    糟糕了。

    她光想着来探探有没有别名叫杨涟的大臣,怎的就忘了打听今晚来赴宴的都有些什么人?

    可千万别撞上陆炳啊。

    那男人简直太可怕了。

    楚楚现在还对那晚上的遭遇心有余悸。

    来中有认识陶仲文的,远远打了声招呼。陶仲文便停止了同楚楚说话,上前去与其寒暄。

    楚楚赶紧整理了下面巾,恨不能将头发丝儿都包裹住。

    恰此时门口处传来喧哗。

    “哟,陆大人也来了?稀稀啊。”

    陆大人?哪个陆大人?

    楚楚想也未想,扭头看去。

    好死不死,竟然正好与步入厅中来的陆炳视线相接。

    她惊慌失措地赶紧扭过头来。

    耳听见身后陆炳已在应酬其他宾的敬酒。

    暗忖,那男人应该不至于认得出她吧?刚才不过匆匆一瞥。

    但是有点难说,那晚在屋子里,两个人相处的时间还是有点久。

    转念又想,那晚她蒙面,此刻也是做的胡姬打扮以面纱遮脸,只要她不出声,或者是变个声,他还是挺难认出自己的吧。

    长安城里胡姬随处可见,她们大都长得美丽妖娆,以歌舞侍酒为生,很多达官贵人家中都有豢养。胡姬惯常以艳丽的纱巾遮面,以穿着打扮性感、神秘著称。

    李宾所创的黄天教主要在关外活动,教徒大多已都入乡随俗,特别是教中的女弟子,喜欢胡姬的妆容和服饰,她也爱,所以平时常常以纱遮面。今晚来此,亦是如此装扮。因为对外宣称是黄天教徒,因而她把脸遮了,并未引起宾们过多的注意。

    又想,我这是怎么了?

    今晚场中这么多宾,还有诸多美姬,他又怎么会关注到我?纯粹庸人自扰。

    心下稍安。

    看那厢陶仲文还在同人寒暄,不管了,楚楚打算今晚就只乖巧地做师父身边沉默寡言的小跟班。

    她举步就要朝陶仲文走去,有人款款伸手拦住了她:“美人,你的眼睛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而且还见过两次。”

    楚楚顿时暗自一声哀叫。

    面上竭力镇定自若地回过头去,“陆大人搭讪的话好没新意啊。”

    陆炳不知何时拎着一壶酒就站在她身后,目光闪烁,视线在她遮面的脸上来回逡巡,嘴角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没新意吗?若要没新意的说,那我肯定说,姑娘,你看着好面善啊,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而且就是在最近。又或者-”他举起酒壶向她递过来,唇边笑得更加恣意:“我该说,如烟姑娘,一壶浊酒喜相逢啊?”

    楚楚:“……”

    楚楚深深觉得自己的道行实在太浅了,完全对这个厉害又直接的男人毫无招架之力,一咬唇,她干脆转身就走。

    却,陆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别着急着走啊,老熟人见面,你都不跟我寒暄一两句么?”

    周围的宾面色玩味儿地都看过来。

    严世蕃的筵席,向来香艳无比。

    她又是今晚场中唯一的女,更叫来遐想非非。

    楚楚可不想自己成为这些男人目光和话题的焦点,一皱眉,一甩手,“放开我,陆都……”

    最后一个字戛然而止,惊慌亦在眼底一闪而逝。

    楚楚有些颓,怎么遇到这个男人她就老是出岔子?

    还白莲教圣女呢,装个样子都能自爆其短也是醉了!

    她闭紧了嘴巴,颓唐地扭开脸。

    周围人都没听出异样,但聪明的男人已经抓住了她的小辫子,“你是不是想叫我陆都督?呵呵。”

    陆炳一副不出所料的得色,呵呵笑了下,一只手仍就捉着她的手腕不放,一手举起酒壶,仰头畅快淋漓地灌了好大一口。跟着信手微扬,眨眼间,那只酒壶便稳稳地落在了不远处一美姬捧着的托盘中,引得那美人小小地惊叫了声。

    正是因此,陶仲文终于发现了楚楚这边出了状况,立刻回身来救,“陆大人,是不是出了误会?她乃陶某小徒,还请高抬贵手把小徒放……”

    陆炳悠然道:“来人呐,引陶神仙入座。”

    立刻就有美姬过来气地请陶仲文去他的位置。

    陶仲文忧心地看了看楚楚。

    楚楚冲他点了点头,示意让他放心。

    陶仲文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美姬去了他的位置端坐下来。

    陆炳一眼就认出了她是怡红院那个柳如烟了。

    而手下已经查明柳如烟是白莲教人。

    至于那位新晋在皇上跟前得宠的陶半仙陶仲文,既然皇上要用此人,他自然会派人去偷偷摸查他的底细。

    真是好巧呢,陶半仙也是白莲教人!

    虽然陶仲文对外宣扬说自己是黄天教的,但,情报早已经呈到他案上-黄天教乃是白莲教教首之一的李宾所创立!

    就是说黄天教是白莲教开的一个马甲罢了。

    楚楚亦想到了陆炳肯定会派人去查柳如烟和师父陶仲文的老底。

    锦衣卫出马,就没什么能瞒过他们的,祖宗十八代都能给你刨出来。

    白莲教是官府明令打压的邪~教,她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白莲教徒。

    楚楚脑子转得飞快,只指望陆炳别在此刻发难啊。

    她脱身应该没问题,可陶师父功夫不行。而且师父才得到嘉靖的宠爱,如果因她而前功尽弃,义父李宾只怕会气得携全教之力追杀她的。

    然而越着急,越是脑中一团浆糊般,一时半会儿根本想不出什么好的注意,陆炳又拽着她不放……唯有死鸭子嘴硬,抵死不认了。

    这么一想,楚楚顿觉浑身轻松。

    她便重新转过头来,直视陆炳刻意娇声道:“指挥使大人何出此言?你肯定是听错了。陆大人,你还是快放手吧。大家都看着呢,我怕羞。”

    “怕羞?我认识的如烟姑娘可是大气豪迈、襟怀天下,她关心国家大事胜过陆某呢。这样的女人会害羞?”

    “我不是什么如烟姑娘,陆大人不止听错了,看来你还认错了人!”

    陆炳深深看她,因她的抵死不认而嘴角笑意扩大,“那日如烟姑娘也似你刚才这般失口唤我陆都督,分明我们都是第一次相见啊。所以我实在很好奇,我现在只是锦衣卫指挥使,姑娘为何也要称呼我一声陆都督呢?除非……”

    他突然欺近她,灼热的气息喷在楚楚脖子上。她恼羞地想将他推开,陆炳压低的声音已传入她耳中:“除非你与她其实是同一个人吧?莫不如姑娘取下面巾让本官瞧个仔细!”

    话音未落,陆炳骤然出手。

    楚楚早就防着他这一招,陆炳出手的同时她就将身体突然压向他胸膛!

    陆炳不期她会这么做,还以为对方会避开自己的手,没想到她倒来了个投怀送抱。

    满怀馨香,陆炳眼皮儿异样地跳了下。

    手,堪堪落在她白皙的颈侧,心已有些心猿意马。

    他忘记了初衷是要揭开这女人的真面目,看她是否就是柳如烟!

    柳如烟的画像也早就摆在了他的案头,刻进了他的眼里。

    楚楚并未察觉到陆炳片刻的失神,她半靠在陆炳坚实温暖的胸膛上,一只手迅速攀上了他举着的右手肩膀,暗暗使力扣住,这便防着了他下一刻就一把将她面巾扯掉的可能,与此同时微扬下巴咯咯笑道:“大人,取了纱巾看见了我的容貌你就要娶我哦。你,做好当新郎官的准备了吗?”

    “……”陆炳的手僵在在半空中,有些进退不得了。

    两次遭遇她,都要他做她的新郎……

    坐中都哄笑起来,看着场中的这一对,起哄道:“娶,一定要娶。快揭开面纱,陆指挥今晚可非娶了圣女不可!哈哈哈……”

    陆炳扫了眼周围的同僚。

    众人见他看过来,笑得更恣意了。

    陆炳收回视线,眉眼儿含笑,低头看向怀中人:“一定要娶呀?”

    楚楚亦眼睛里盛满了笑意,“一定要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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