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陵渡前,一个瘦削的男子正焦急地等着渡船。

    他浑身酒气,身后还背着一个大葫芦,神态有些落魄,看上去是个不得意之人。

    因为昨夜大雨,黄河水暴溢,渡口暂时停止摆渡,数十人都聚在这里过不得河。

    那瘦削男子等得无聊,只能到处乱转,然后他看到了一面墙壁上的字迹,顿时来了兴趣。

    这是一首五言诗,那瘦削男子念了一遍,然后又细细揣摩字迹,突然间大叫道:“啊呀!”

    “郎君也看到这诗了?这是昨日一位叶郎君所作……”

    旁边的水夫凑上来笑着将昨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那瘦削男子“啧啧”道:“不曾、不曾想出了这呃等人物……”

    他说话有些口吃,看着那诗那字,情不自禁便手舞足蹈起来。

    叶畅的字严格来说并不是十分出色,所以钱起与元公路批评他有“匠气”,但是那之后叶畅花了不少时间琢磨、练习,题在这木板墙壁上的字又是他另一世用惯了硬笔,因此比起钱起看到的,已经有极大的进步。

    公孙大娘没有太过关注这字迹是正常的,公孙大娘本身剑器之舞已经近乎道,就连此时几位著名的名字大师,都要从她的剑器舞中寻找灵感。但如今这人不同,这人自己懂字却不擅写字,结交的好友之中却有当世数一数二的书法大家。

    “妙,妙,这东西,该拿去给他看,他了,必有一变……这是用炭写的?唉呀,这可麻烦了!”

    那瘦削汉子这时才注意到字是用炭所写,只要有人伸手一拭,立刻就会被毁掉。他唉声叹气,急得团团转:“这糟了,若是毁了,必是千古遗恨,啊呀,我有法子!”

    他想来想去,竟然开始动手拆起木板来,旁边的水客顿时急了:“我说你这人是何意,为何拆屋?”

    “这有五文钱,买你们这几块木板。”那人从怀里掏出几文钱来:“这东西在此日晒雨淋,再被些人写几个‘到此一游’,那可便全毁了!”

    他情急起来,说话反倒是不结巴了。收了他的钱,水客们也闲着无事,便上来帮忙,不一会儿,将写着写的几块木板都拆了下来。

    长木板不好携带,那瘦削汉子想了想,又寻人借了锯子,将木板有字部分锯了下来,看了看天色,他干脆脱下衣服,再小心翼翼将之包好。

    “这就成了,这东西,可不能毁了!”他满意地笑了起来。

    在渡口等到近中午,水势终于平缓,河面也没有了风,那瘦削汉子才顺利渡过黄河。他虽然是步行,但速度却是不慢,当天便过了潼关。

    在他过黄河的同时,叶畅骑在自己的驽马之上,向着公孙大娘拱手:“今日之事,多亏大娘了。”

    公孙大娘浅浅一笑,虽然她已经年过四旬,但这一笑之时,仍然是风情万种:“叶郎君说笑了,原本就是我们惹出来的事端,连累了叶郎君,是我们的不对。”

    她身边的陈娘子哼了一声,头微微歪过一边。

    叶畅却唯有苦笑了,这个陈娘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只因为善直言语上得罪了她,杀了人之后竟然还布置出了陷阱,让吉温以为是释善直做的。

    “我们此行,原就是杀此恶贼,陈娘子随我学剑五载,便是为了杀之替夫复仇。”公孙大娘又道:“那吉温乃是新丰县丞,被杀的吏员,乃是他的掾吏,也是她的杀夫仇敌。”

    陈娘子听到这里,眼眶微微红了一下。

    “总之此事乃是我们惹出来的,叶郎君,再次抱歉。”

    叶畅一时无语,公孙大娘行事的风格,爽朗率直,不过叶畅觉得……她似乎爽朗率直得过头了。

    难怪她剑器之舞如此杰出,数次得李隆基御览,可是却无法留在长安城中,不得不奔波往来于道。只以她的性子脾气,任何一个豪门权贵家中,都无法呆得长久,更别提那宫深似海的皇帝御苑了。

    “陈娘子敢做敢当,只是……二位真回北海自首?”

    就在方才,吉温逼迫得叶畅都想不出什么解决办法的时候,公孙大娘挺身而出,不仅威慑住了吉温,让吉温不敢恼羞成怒,而且还承认,是她的弟子陈娘子杀了吉温的掾吏。最后,她更是直接说,此案最初始于那掾吏于北海害死了陈娘子之夫,因此,陈娘子将回北海向北海太守李邕自首。

    大约是迫于公孙大娘之名,也是畏于北海太守李邕之势,吉温在得到陈娘子这番承诺之后,最终还是将此事搁下。

    但是从他那森冷阴沉的目光里,不难看出,他并没有真正罢休。

    “叶郎君是去长安?”公孙大娘又问道。

    “正是。”

    “以叶郎君之诗,至长安之后,怕是……出头不易。”公孙大娘悠悠地道。

    叶畅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公孙大娘以为他是这个时代众多书生中的一员,会写诗,便梦想着到长安去,到这个庞大帝国的文化与政治中心去,在那里一鸣惊人,获得众人的赏识,然后飞黄腾达。

    因此,他甚为诚恳地道:“某不擅诗,亦不擅文,昨日风陵渡上之诗,乃是某抄来的。”

    “啊……”

    公孙大娘一时间不由得无语,叶畅这句让她准备好一堆话都没有了用处。到这个时候,她也只能讪讪地道:“既是如此,那么……就此告辞吧。”

    公孙大娘性子豪爽,原是觉得叶畅年纪轻轻,便能写出那般诗句,字体也别出心裁,有意提携一下,但怕叶畅性子太傲,所以欲扬先抑。

    结果叶畅一句“某不擅诗亦不擅文”便自己把自己抑下去,这让公孙大娘意识到,眼前少年,看上去稚嫩,实际上已经是一个滑头。

    公孙大娘不喜欢太过滑头的少年人,因此也就表现出来,淡淡地说了一句之后,她领着陈娘子便离开了。

    她们的马车是向回走的,看起来,真如公孙大娘所言,她们是去远在北海的李邕自首了。

    “这个……十一郎,你说她们会不会真去自首。”释善直问。

    他现在完全糊涂了,先是自己莫明其妙成了那新丰丞口中的杀人凶手,然后陈娘子出来自承人乃自己所杀,再然后那个吉温又不追究陈娘子,让他自己去北海自首……和尚弄不明白,怎么在这些人眼中,大唐律令就是可以任意把玩的玩物了。

    “我不知道。”叶畅是说真心话:“今日耽搁的时间够久了,我得加紧,争取两日内赶到长安,善直师,你还跟我走么?”

    “为何不?”善直有些茫然。

    叶畅自嘲地一笑,问这莽和尚纯属白问,他的本意,那吉温绝对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人,此去长安,没准还要与他相遇,自己倒还罢了,吉温肯定还会记着善直,到时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但这件事情说与善直听的话,只怕和尚的犟脾气会发作,方才能控制他不让他杀了这狗官,已经花费叶畅不少气力。想了想,叶畅觉得双方碰面的可能性较小,对方是新丰县丞,行踪匆匆,显是有要事在身,只要自己放慢一些脚步,应该不会有问题。

    “走吧!”他招呼道。

    他有意放慢脚步,到得这夜便又错过宿头,只能再度在野外借宿。不过经过山区之后,人烟渐稠,他们倒是借到了一户人家的柴房。到得夜里,叶畅少不得借了人家的锅,再付上几文钱,买了些菜,又做了份让善直大快朵颐的晚餐。

    端起碗之后,这次善直没有急着吃,他皱着眉,忽然哭了起来。

    “喂喂,善直师,我请你吃饭,可不曾寻你要钱,你哭什么?”叶畅大惊道。

    “贫僧如何能不哭,贫僧在寺中时,师父就说贫僧做不大四大皆空,贪恋口腹之欲,实在不是个当和尚的料。前些时日贫僧实在馋得慌,将别人家养的狗给吃了,便被师父赶出了山门……”

    叶畅顿时眼睛瞪得老大,为啥这和尚的经历让人听得耳熟呢?

    “你是释善直,不是释觉远吧?”叶畅问道。

    “觉远师圆寂多年了,贫僧当然不是……叶郎君何出此问?”

    “我听闻少林寺的觉远师傅爱吃狗肉,现在听得你为吃狗肉被赶出了山门,一时奇怪,便问了一声。”叶畅挠着下巴,心中犹豫着要不要再继续八卦,这莽和尚偷的狗是不是某位牧羊女的。

    “贫僧倒不知觉远师爱吃狗肉。”善直说到这,然后又开始哭起来:“下山之后,贫僧就老饿着肚子,没有哪家寺庙愿意收容贫僧,不是嫌贫僧吃得多,就是嫌贫僧爱吃肉……”

    他贫僧来贫僧去的,一个粗犷丑陋的大和尚哭得象小娃娃一般,让叶畅实在无语:“和尚,你到底想说什么?”

    “吃了你做的饭菜,和尚再也不想吃别的饭菜了……这让和尚我以后怎么活啊?”

    善直哭到此处,还不忘拿那双眼睛偷看叶畅。

    叶畅顿时无语,好一会儿,见善直还在干嚎,他才有气无力地道:“和尚,你便是装腔作势,也请装得象一些行么,便是说不出‘多难兴邦’这般动人心魄之语,至少也得仰望一下星空,展示一下你的真情,却不是象这样,一边干嚎一边还偷看我……你不就是想要一只铁饭碗么,我给了!”

    善直大喜,顿时放下手,脸上毫无泪痕:“当真?”

    “若我不答应,你愿意离开么?”叶畅反问。

    “不离开,你便是赶我,我也不离开!”善直直钩钩的眼睛看着叶畅。

    叶畅只觉得自己身上寒毛全部竖起,还没有来得及赶善直离自己远一些,这时听得柴门外一声响动:“呕!”

    “什么人?”善直顿时暴怒,眼见叶畅答应了他,他今后便有一个长期施主,可现在外边的声音让他的美梦生出了意外!

    “啊啊,你们继续,你们继续,这龙阳之癖,自古有之,不足为奇……呕!”

    外边人赤着上身,背着个布包,是个瘦削的汉子。他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但一看到善直的模样,顿时又狂吐。

    “你吐什么?”

    “实是受不了,便是爱分桃断袖,那也该是对着如花美男,恁的对着这般一个丑头陀!”

    此人满身酒气,尚有几分醉意,说起话来可谓出语惊人。叶畅好玄没有气昏过去,而那边的善直还没有弄明白:“贫僧丑是丑了些,但还是挺耐看的,看久了就顺眼了,所谓日久生情……”

    叶畅顿时两眼一翻,几欲昏绝。

    “和尚这样说……容我再吐一下。”那瘦削汉子也忍不住了。

    “叶郎君,方才的事情,咱们就说定了……咦,叶郎君,叶郎君!”

    和尚一把抓着叶畅的肩膀,用力摇了起来,叶畅装不成昏,只能醒转,无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这和尚是个浑人,自己早就知道,不过至少他自称相当能打,甚至能与公孙大娘相较,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倒也是不错。

    他转向那个瘦削汉子,行了一礼道:“不知这位郎君为何在此偷听我们谈话?”

    “我错过宿头,便来此投宿,此间主人说这柴房尚有空处。”那瘦削汉子也有些尴尬,毕竟自己见得别人的阴私:“实在是无意之中听得,二位只管继续,我再寻他处投宿就是。”

    “咳,郎君切莫误会,这位释善直师傅是在玩笑……”

    “贫僧未曾玩笑,贫僧是真心的……”

    “和尚,你且闭嘴!”

    “为何要和尚闭嘴,和尚哪里犯错了?”

    “总之你先闭嘴,待我与这位说完……”

    “我明白了,叶郎君你是喜新厌旧,见了新人忘旧人!”

    那瘦削汉子原是挂着笑听他二人争执的,但听得和尚说后边一句,顿时惊觉,背着自己的大布包,向后便是退了两步,连连摇手:“这个,这个……某家不爱这个调调,二位自便,某家告辞!”

    “等一下……”

    叶畅才开口,瘦削汉子便已经象只惊鹿般跳将出去,口中还连连说道:“不能等,不能等,留步,不送,莫追……”

    叶畅只能望着一溜烟消失的背影兴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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