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大叫让叶畅的神情越发犹豫,不过叶畅还是令钳牟丁将弓辅带了出去。钳牟丁引着兀自大叫的弓辅离开,见他一脸焦急,轻声说了句:“你这般嚷是没有用的,叶司马终究还是信汉人。”

    弓辅顿时不语,看着钳牟丁,然后拱手长揖:“吾之性命,皆仰赖钳公了

    “若是叶司马有意杀你,某也劝不得,甚至……自身难保。”钳牟丁又叹了口气。

    弓辅被引进一处帐中,沿途所见,唐军内戒备森严。弓辅心中惴惴不安,见钳牟丁欲离去,便一把拉住他的手:“钳公救我”

    “我如何救得了你,现在你就只能指望,叶司马要用你之计。”

    “钳兄熟悉叶司马,觉得他会不会用我之计?”

    “你方才的说辞,其实是让叶司马动心了的,若非如此,你的脑袋早就被砍下来了。不过,如今就要看叶司马身边几位谋主,他们当中,若是有人觉得你之计可用,那么你还有一线生机”

    “请钳兄指我一条明路”

    “我给你指路?我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走……”

    钳牟丁说到这,看了看帐内,见帐内并无别人,压低声音道:“若我是你,就绝不为大唐效力”

    说完之后,他转身便离开,这个时候,弓辅注意到,他走路一拐一拐,瘸得厉害。

    想到此前副使所说,接引他们之人曾经因为他们挨了军棍,弓辅顿时恍然大悟。

    “钳公慢走”他出声呼道。

    钳牟丁一脸诧异地回过头来,弓辅却没有说话,而是先将头伸出帐,看了看四周,发觉唐军虽然戒备森严,却没有人靠近这座帐篷,便将钳牟丁拉住。

    “钳兄大才,可是我看叶司马似乎不是很重用?”

    钳牟丁脸色一变,转身又要离去:“此事非你能问。”

    “一人智短众人计长,某与钳兄同为高句丽人,若是侥幸得叶司马录用,那么今后便是钳兄同僚。你我二人,势单力孤,须得同心携力,才能给自己拼个前途出来”

    钳牟丁长叹一声:“有什么前途,再大的前途,也不过是依附于人,奔走如仆役。”

    “未必……”弓辅嘿嘿笑了起来。

    “罢了罢了,反正也是没有旁事,就与你说说吧。”钳牟丁道:“叶司马虽是有才,却信不过高句丽人,如今他为积利州司马,而州中并无刺史、长史等,所有事务,都是他一人说了算。我虽是平郭县令,却连县衙都没有,名为司事,实际却如奴婢一般。”钳牟丁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微不可闻:“弓兄,你的打算,瞒得过叶司马,却瞒不过我,你根本不是为助叶司马而来献计,而是来探听虚实,诱叶司马中计的”

    “你……你如何这般说?”弓辅讶然。

    “你我是同一类人。”钳牟丁只是这样回答。

    弓辅盯着他好一会儿,然后笑道:“钳兄这样说却是差了,若我真是来诳叶司马的,你岂不早就向他举发我,大小也是一份功劳。”

    “你以为叶司马听得进我的建言么,若是听得进,我也不会挨军棍了。”钳牟丁忍不住抱怨道:“我便是进言举发你,叶司马未必会听,毕竟我又没有什么证据。唉,如今我是多做多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论是大唐胜还是契丹胜,有我什么好处?”

    听他这般说,弓辅再无怀疑,声音压到极低:“这般说来……倒不是没有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我高句丽人重新崛起之机”弓辅道:“借契丹人之力,将唐人彻底从辽东驱走,然后统合高句丽人,与契丹人分庭抗礼”

    他说到这,仍然不承认自己是真心在为契丹效力,仍然要给自己一个名份,仿佛是为了高句丽人——实际上只不过是为了他个人在契丹人当中的权势富贵罢了。

    钳牟丁犹豫了好一会儿:“不可能的,莫看如今叶司马只带了五千兵马来此,大唐援军五万,就在东牟郡集中,只等船只备齐,便要北上来援了”

    “五万”弓辅眼睛一突,终于从钳牟丁口中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了,只这一个收获,他此行便是不虚,不过他定了定神:“钳兄,这五万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你可不知叶司马的身份,他在大唐天子与宰相李林甫面前,可都是说得上话的,莫说五万,便是十万二十万,只要他使气力,也未必请不来”

    弓辅心中瓦凉,五万唐军来辽东,就凭契丹一部不足两万人,如何能挡得住?他心中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要真的降唐算了,反正如钳牟丁所言,他们这些高句丽人,不管是在唐人面前还是契丹人面前,都是奔走的命。

    但旋即他摸到了身上的皮裘,这个念头便打消了。

    他之所以投靠契丹人,原因就是不受人待见,无论是唐人还是高句丽人,都没有谁愿意用他。他穷困潦倒,听闻契丹人到了辽东,便去拜见,当时迪烈见他在春寒之中衣裳褴褛,立刻赠他五张羊皮以为皮裘,这五张羊皮正穿在身上呢。

    总得对得起这五羊皮啊

    “这般说来,大唐就必胜无疑了,恭喜钳公,大唐胜后论功行赏,钳公少不得升官拜爵。”

    “我看也未必……”

    钳牟丁嘟囔了一句,弓辅心中一动:“哦,何以见得?”

    “很简单,叶司马是关键,有没有援军,就看叶司马这边是否守得住积利州,若是契丹人击败了叶司马,将他赶往海中,大唐就不会冒险调数万兵马来此,最多还是从柳城那边进攻。”

    见弓辅似乎有不信之色,钳牟丁哂笑道:“要不然,你觉得以叶司马的年纪脾气,还耐得住性子在这里与契丹人耗着?”

    弓辅一拍大腿:可不是如此

    他目光闪动,也就是说,唯有速战速胜,击败叶畅,乘势夺下积利州,大唐援军无立足之地,这才能获全胜。可是叶畅此人虽是狂妄,却还有几分谨慎,如何才能诱得他出战?

    或许在这个钳牟丁身上使点气力?

    当下弓辅将钳牟丁拉住,先是谈起往事,然后惊讶的发觉,他们的汉学是在同一个老师那里学的。弓辅便开始亲热地唤钳牟丁师弟,两人谈得越来越投机,弓辅从钳牟丁口中,又得了一些消息,心中更是笃定,契丹人欲获胜,便在一个速字,能在一个月内获胜,便能将唐人赶回海中

    “钳师弟,我看你在叶司马面前处境不是很好啊想来因为叶司马身边都是那种嫉贤妒能的小人,才让他没有出头之日吧?”

    “正是,群小包围,我一出面就被喝斥,莫说出头,能不被砍了脑袋就算好的。”

    “我记得我们老师曾经给我们说过一个故事,汉人中一个叫毛遂的人,他最初也是不被他的上司看重,后来他用了点手段,替上司立下大功,这才排开群小,脱颖而出”弓辅劝道:“现在你就有一个脱颖而了的机会,若是抓不住,你这一生当真就只有如此沉沦了”

    “师兄所说的机会是指?”

    “助叶司马大破契丹”弓辅斩钉截铁地道:“我是你师兄,自然不会骗你,我与契丹军中诸部首领甚为相熟,其中有些部族,根本就是我去说服他们归顺契丹的。只要我开口,让他们反正归义,不敢说全部,至少有一大半都会依我言行事”

    钳牟丁怦然心动:“师兄不是诳我?”

    “不诳你,师兄我捞个大功,你也捞个大功,这功劳,足够咱们师兄弟来分了”

    弓辅以三寸不烂之舌,反复劝说,终于将钳牟丁劝得同意试试,当下钳牟丁去寻叶畅陈情,而弓辅就在营帐中等待结果。

    钳牟丁到了叶畅帐中,叶畅见他笑嘻嘻的模样,便知计策已成,笑着问道:“如何,他是不让你来劝我了?”

    “司马料事如神,他正是如此说的,自称能说动依附契丹的诸部头人倒戈。”钳牟丁道。

    “你觉得他所说是真是假?”

    “以某之见,半真半假,半真是他对于依附的诸部头人有很大的影响力,半假是他并非真心要为大唐效力。”

    “那咱们就依计行事。”叶畅道。

    “方才我们演得如何?”张镐插嘴问道。

    “逼真至极,故此弓辅毫无怀疑,只道我被诸位排挤。”钳牟丁现在也习惯挑起拇指称赞别人,向着张镐挑起指头:“特别是张公训丨斥我的那段,连我自己都几乎信以为真了”

    张镐哈哈大笑,向钳牟丁一揖:“待胜利之后,我让你骂回来就是”

    “回旅顺请我饮酒,再写几首诗与我便可。”钳牟丁也笑道。

    他们又商量了一下细节,过了小半个时辰,钳牟丁又回去见弓辅。

    弓辅在营帐中急得团团转,他方才说钳牟丁抓不住机会这一辈子就只有沉深沦,其实说的也是他自己。若不能抓住这个机会,让契丹入主辽东,他这一辈子就只能默默无闻。对不甘寂寞的他来说,这如何能行,哪怕是将自己只卖了五张羊皮,他也要豁出去搏这一回。

    不过听得外边脚步声时,弓辅脸上的焦急顿时不见了,他甚至还整了整衣冠,露出道貌岸然的神情,端坐在马扎之上。

    “师兄,我回来了”

    “师弟你辛苦了。”听得钳牟丁招呼,他悬着的心放下一大半,若此行不顺,钳牟丁的神情,绝对没有现在这般轻松自在。

    “师兄果然是做大事的,此时还能不动声色,小弟佩服”钳牟丁赞了他一下。

    “你我跟着同一老师,我自然知道你的本领,只要你发挥出来,岂有说不通的道理?”弓辅傲然道:“我们师兄弟都有经纬之才,只是没有立功的时机,如今时来运转了吧?”

    “正是,愚弟我费了半天口舌,总算说动了叶司马,叶司马答应见你,听你细说。”

    “只要叶司马沉下心来听我细说,师弟,你的大功就到手了。”弓辅口中道,心里却在说:“只不过是替契丹人立的大功。”

    “托师兄的福……师兄,你这是去哪儿?”钳牟丁正在与弓辅客套,看着弓辅起身就往外走,又一把将他拉住。

    “你不是说叶司马要见我么?”

    “叶司马是答应见人,不过不是现在。他身边的幕僚谋士当中,有几个是极不喜我高句丽人的,根本不相信你。若是他们在身边,叶司马也就无法听你意见。故此我与叶司马说了,等夜晚时分,再抽时间见你。”

    若说方才弓辅对于钳牟丁是否上当还有几分怀疑,现在就再无怀疑了。他点了点头:“你说的是,师弟你极是细致,以后若是愚兄我有出头之机,师弟你一定要来助我,为我拾遗补缺。”

    “那是,我虽是细心,却知道自己没有决断的胆量,不如师兄这般敢为。

    钳牟丁让人送上吃食,两人吃饱喝足之后,又谈天说地,钳牟丁问了些契丹军中诸部情形,弓辅为了使其更加信任,当真是知无不言,将如今这支契丹军中诸部有什么人物,一一介绍给钳牟丁听。

    两人谈得投机,时间过得便快,不知不觉,华灯初上,弓辅开始焦急起来。钳牟丁见火候差不多了,便领着他往叶畅主帐行去,路上仍然是戒备森严,不过弓辅拿了一枚令牌,竟然无人查问,他们就到了叶畅面前。

    “钳牟丁拿他的前程担保,说你是他师兄,所言绝非虚诳。”叶畅大咧咧高坐,也不招呼,直接向弓辅道:“他的微末前程算不了什么,故此我让他以身家性命担保……现在我给你一盏茶的时间来说服我,若说服不了,就让你的脑袋回契丹军中去。”

    “是”弓辅这次倒没有露出谄媚的小人神色。

    他自己在帐中思忖了许久,又与钳牟丁商量过,故此这一次开口,当真是滔滔不绝,只说得天花乱坠。他看到在自己精心说服下,叶畅的神情从最初的怀疑、不屑,到动摇、专注,再到连连点头,心中之成就感,当真是无与伦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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