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报卖报,今日奇闻,洛阳国子监算学诸生向安西大都护下战书”

    陈小二一边卖力地吆喝着,一边东张西望,希望能有人被他的声音吸引,过来买他的报纸。

    如他所料,今天报纸上的奇闻也太过悚人,立刻就有好些人围了上来:“卖报的小厮,你方才吆喝的是啥?”

    “头版头条,洛阳国子监算学诸生,向安西大都护下战书”陈小二扬了扬手中的报纸,舔着唇,看着站在面前的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二十岁左右的模样,长得奇丑,说话还有些口吃,听得这个消息,忍不住摇头:“诳人的吧,这怎么可能?”

    “是不是诳人的,郎君买我一份报便知,若是郎君看了报纸还觉得我诳人,便揍我一顿”

    “我揍你做什么”那人失笑道。

    这个时候,有许多人被吸引,都纷纷围上来买报纸。那年轻人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三文钱,交到了陈小二的手中:“给我一份吧”

    陈小二交出报纸,笑嘻嘻地道:“郎君看了,必不后悔,这期报上,还有当今名茶品评呢。”

    “咦?”那年轻人倒不急着看报了:“当今名茶品评……你如何知晓我对这感兴趣?”

    “郎君身上可是有茶叶味儿,小人虽是没有福气,去尝尝天涯茶客陆郎君所夸耀的天下三十六泉泡三十六茶,却也听人说过。郎君身上这样的茶叶,显然是清雅好茶之人”

    那人哈哈大笑:“你这小厮,好生去做,前途无量”

    “谢郎君吉言了。”

    那人便是陆羽,天涯茶客,乃是他的自称。在数年之前,他才在长安香雪海中当小厮,因为苦研茶道,这两年得了叶畅资助,开始周游天下,寻找好茶好水。他一边读书一边品茶,混出个“天涯茶客”的称呼,年前返回到长安,便应杜甫之约,给《民报》写品评泉茶和游览天下的文章,也就是所谓名茶品评。

    看到这个陈小二,陆羽便想到当初的自己,若不是叶畅相助,他哪里能象现在这样怡然自得,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

    打开叠在一起的报纸,他便看到头版头条的标题:“战书——洛阳算学学子致安西大都护叶公。”

    “真有其事”陆羽讶然道。

    确实是一份战书,只不过,这份战书的内容,却是算学。

    算学的学子,也是书生,文章写得不差,故此先是一番恭维,将叶畅拔得高高的。过了中段之后,却是笔锋一转,指责叶畅识人不明,被佞人张休等所惑,误信邪说,偏离算学正道。洛阳学子屡屡致书劝谏,结果叶畅不但不肯改弦更张,反而羞辱这些学子。

    故此,这些学子以自己所学,向叶畅发出挑战书,双方各出十题,比赛解题,谁解得多谁胜,若所解数量相同,则以隹用时少为胜。

    “这倒是有些象市赛了……也好,也好,终究是雅斗。”陆羽看得心里欢喜,心中自言自语道。

    他对叶畅倒是有十足的信心,觉得叶畅绝对不会输与那些寻章摘句的腐儒竖子。不过他心思恬淡单纯,终究没有想到,一群书生,而且还是远离长安这个政治中心的太学生,竟然敢卷入这样的争斗,就连陆羽都看出来,这种明面上的学术之争,背后隐藏的还是政治斗争。

    “既然赶上了,当为叶公摇旗呐喊,世人只知叶公为财神,却不知他亦是茶神,俗与雅,浊与清,岂是庸人可辨之者”

    陆羽正想着,突然间身边人群乱了乱,他抬头一看,却见十余骑鲜衣怒马,从面前昂扬而过。

    此时正值雪后,虽然铲过雪了,但是路旁总有些脏雪,这些人马蹄将雪溅起来之后,周围人纷纷避让。这十余骑不以为意,径直冲过去,仿佛有什么急事一般。

    “让他们遇着叶中丞就好”有人破口大骂:“生在长安作威福,出门便遇叶市虎”

    “市虎”乃叶畅的又一个绰号,是说他刚烈凶猛,对恶人宛若猛虎。

    那群人也听到骂声,有人回头望了望,却没有停下找麻烦。他们一路过去,到了金城坊,直接进了刑滓之宅。

    “晦气,今日进城,还被人骂了。”下马之后,有人便道。

    “不是骂,是咒,咒我们遇着叶中丞呢。”另一人哈哈大笑。

    “闲话休说,刑公何在,召我们来,不知有何事”

    他们闹哄哄的,惊动了住在别院处的袁家兄弟,袁晁与袁瑛出来一看,这些人都是面带凶色,看起来乃是亡命之徒。

    “今日有一件事情,洛阳的那群腐儒,向叶十一宣战,昨夜我们得到消息,故此召你们来。”

    刑滓出来将这些人招呼进屋,十余人挤进去,屋里顿时满满当当的。袁家兄弟未得邀请,只能在院子里,他们想要往那边靠近些,便被人挡住。

    二人只得又回到自己的屋中,袁瑛愤愤地道:“哥哥,这些家伙,根本不信任咱们”

    “咱们也不信任他们,无论他们让咱们做何事,到时候见机行事,现在还须应付一番。”

    “那个大食人,要想办法弄出来。”

    “可惜,咱们没有人可用……对了,那个歙州人方清,你与他不是有联络么,看看能不能将此人联系上,此人亦是胆大妄为之辈,若能与他联系得上,咱们多一份助力。”

    “他们不放心我们兄弟出去,如何能联络?”

    “简单,你一人去,我留在这里,他们见我在此,不会疑心其余。”

    这兄弟二人秘议,那边刑滓笑着对新来的同伙道:“你们这几日还可以出去快活,但不要再离开长安,到哪儿去,也留个地址,我随时会再请你们来议事。”

    “刑大哥,为何如此?”

    “今日报纸上说的,洛阳那些太学生欲挑战叶畅之事,你们都知晓否?”

    “这是什么事情,谁会在意这个?”有人讶然道。

    “你们啊,整日里就只知道斗鸡走狗,也不管些正事,这报纸还是要看看的。”刑滓将那事情说了一遍,然后继续道:“此事已经惊动朝廷,据说,天子听闻这个消息,也极是感兴趣。”

    如今的《明报》并不是一天一期,而是五天一期,因此洛阳太学生挑战叶畅的事情,五天前就传到了长安,而且很快就被李隆基知晓。刑滓自有自己的情报来源,知道李隆基对这场比试很感兴趣,据说为止改变主意,提前从温泉宫回长安。

    “故此,最多三五日,圣人就会回来,洛阳的那些太学生,如今也已经动身赶往长安,没准此时已经到了骊山了。”

    刑滓所料的没错,在瞿昙巽的率领下,洛阳算学的太学生们已经到了骊山。说起来有讽刺性,他们前往长安挑战叶畅,所乘的便是叶畅一手测定的两都辙轨列车。到了骊山之后,有人将消息传到了李隆基处,李隆基对他们甚感兴趣,特意召见他们。

    “叶卿计算之术,朝中重臣里可是数一数二,就是杨卿,也未必能及。”看着面前的这些兴奋得脸都红了的太学生,李隆基笑着道:“诸位与他相争……可有信心?”

    这些太学生们自然轮不上发话,边上的瞿昙巽施然上前行礼:“如今圣天子在,朝中又有群贤雅集,臣等虽只是苇蔑之材,却也不惧祸国殃民的贼子

    李隆基脸不禁抽了一下,旁边的杨钊则是冷笑。

    杨钊确实准备对付叶畅,而且还准备了更为隐蔽的手段,但这个瞿昙巽却不是他的人。

    他也很奇怪,此人在洛阳充任国子监助教,怎么会挑得太学生闹出这样一番事端。现在看来,根本不是学术之争,而是政争。

    将叶畅称为祸国殃民的贼子……杨钊也很想这样骂,只不过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叶畅自十一年前出现在长安起,便快速挑动着大唐的变化,而当他在七年前开始经营辽东之后,又创造了一个词:辽东速度。

    短短六七年时间,辽东模样大变,已经从大唐的鸡肋,变成大唐一等一富庶之地。杨钊看到过一份秘密报告,辽东旅顺城中百姓收入,平均起来约是长安百姓收入的三倍,洛阳百姓收入的两倍半。而辽东乡野间百姓收入,更是相当于关中乡野百姓收入的五倍以上

    故此,辽东在这并不长的时间里,汉人人口由最初的十五万,暴增至天宝八载的三十万,再到如今的五十余万。加上臣服于汉人的室韦、高丽、新罗、女直、契丹、奚等等诸族,人口总数已经有九十万。

    而这九十万人一年所创造的财富,近于人口五千万以上的大唐的十分之一

    叵说这个数字还不直观,那么有各直观的,就是钢铁产量。辽东一地的钢铁产量,是除辽东之外大唐钢铁产量的十倍

    这些钢铁,变成了铁钉、铁锹、铁锄、铁锅,变成了盔甲、箭镞、刀剑、枪槊,变成了菜刀、剪刀……变成了从大唐本土到日本、新罗、安南等等诸地百姓日常生活中的常见用品。

    这样的人,可以说他所谋甚大,可以说他暗怀叛逆,却不能说他祸国殃民,至少现在为止,叶畅还没有真正祸国殃民过。

    当然,以后就不一样了……

    想到这里,杨钊的嘴角噙起的冷笑变成微笑,还向朝他看过来的瞿昙巽微微点头,表示对他的认可与赞许。

    “瞿昙卿倒是信心十足,不过,叶卿虽有些不宜之举,却还算不上祸国殃民。这些年国库充盈,百姓安乐,四夷宾服,叶卿出力甚大。”李隆基缓缓说道。

    瞿昙卿霍然道:“此等情境,皆是天子洪福,臣僚尽力,将士效命,与叶某何于臣闻叶某凭借他之歪理邪说,于辽东收刮民脂民膏,故此富甲天下……此辈之金银,尽皆陛下之私藏,此辈之行径,乃陛下内库之硕鼠也。陛下宽厚仁和,自古少有,只因其侥幸一胜,纵容至今。而其人沽恶不悛,不思报恩,一昧贪枉。此辈最会矫饰欺瞒,故此他才能……”

    “行了行了。”见这瞿昙巽还要骂下去,杨钊咳了一声,挥手阻止道:“圣人面前,不可如此无礼”

    开玩笑,让这厮真的就这样一路骂下去,传到叶畅耳中,肯定会以为是他杨钊安排的人手。现在西马场火灾的消息也早就传到杨钊这里,原本杨钊就有些担忧,叶畅会把这笔账算到他头上,对他来一场不死不休的政争,他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这种政争只能两败俱伤,让陈希烈等渔翁得利。

    “某只是禀承一片忠心。”瞿昙巽却不买他的账:“杨公惧他,某却是不惧他”

    “朕有些乏了,这位瞿昙助教,先退下吧。”李隆基淡淡地道。

    这下子,瞿昙巽再迟钝也意识到不对了:天子分明是恼了他

    他受人指使,只道叶畅已失圣眷,故此跳将出来,要树起倒叶的大旗。他算是狡猾的,知道若自己只是上书弹劾,肯定不会被重视,毕竟一个区区助教,朝中谁会在乎?因此,他先以学术之争挑起纷争,果然得了李隆基召见,这让他认为自己的政治投机得逞,下定决心要乘胜追击。

    结果到此时,他才意识到,即使叶畅圣眷不如以前,却也不是他这样的小人物能够挑战的。

    蜉蚍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闪过,再看周围那些李隆基近臣的脸色,似乎都在讥笑他了。他心中翻滚着千百种念头,所有念头,都只有一个结果:这次完了

    上一回他投机,才十七岁之时,便乘着僧一行死去的机会,大肆攻讦一行,试图维护自己家族在大唐的特殊地位,那次失败,让他被赶到洛阳,成为一介区区的国子监助教,半点地位都没有。

    这一次再失败……会是什么下场?

    想到这里,他不禁颤抖起来,然后孤注一掷,跪倒在地,嚎叫着道:“臣家自曾祖之时来到大唐,世代为天家之臣,如今已逾百年,臣对天子,对大唐,是一片忠心……臣虽是学问浅薄,却也愿在此立誓,若臣领着太学生负于叶畅,那臣便是欺君,若臣胜了,叶畅之伪学,还请圣人斥退”

    “哦?”李隆基眉头轻轻一舒,那边杨钊也眼前一亮。

    “既是如此,就让这厮与叶畅斗上一场,无论胜负,皆可解闷。”这是李隆基的想法。

    “要动摇叶畅根基,便须从他的学说开始,此人倒可以充当投石问路的石子”这是杨钊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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