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腾空并不是第一次回到旅顺,无论是送李林甫来此时,还是此后每年探亲,她到旅顺的次数不少。但每次来此,都会觉得新奇,仿佛这座新生的城市,每隔一夜,都会变化。

    哪怕这次是奔丧而来,没有心情去欣赏如今的旅顺,她还是忍不住吸了口

    东牟郡码头恐怕算是大唐最大的码头了,可是与旅顺相比,还是差了不少。在她视野之内,至少有二十余艘大船、三四十艘中小型船,云集于港口之中

    “那些船是我们的战船,那边的十艘。”叶畅指了着最西南处的船道。

    辽东水师隶属于辽东行军总管府,人员编制是三千人,实际上拥有大小战船二十余艘、渔船五十余艘、火攻船六十余艘。其主力战船是去年才造出来的“旅顺”舰,此舰若放在另一世,也只是排水量二百五十吨的小船,但在此时,却是海上的庞然大物。

    除了水师之外,旅顺还有船政通商局,拥有大小商船三十余艘,其中五艘专门跑旅顺到东牟的航线,人货皆运,还有五艘则是跑渤海内海航道。五艘停在港中作为机动,其余十五艘,则是跑新罗、日本、明州这样的远航商道,其中最长者,直接从旅顺到广州,来回一趟,足需半年时间。

    叶畅携李腾空的到来,并没有在码头上造成什么哄动,旅顺码头实在太过繁忙,他们所乘虽是专船,却也不会太引人注意。

    来迎接叶畅的,乃是叶英。

    “情形还好吧,我岳丈那边怎么样了?”知道李腾空心系亡父,叶畅才扶着李腾空踏上陆地,便向叶英问道。

    “郡公……”

    “还是称我十一郎,你我同族,与外人不一般。”

    “是”叶英精神一振,脸上也就带了些笑。

    叶安、叶英、叶挺,乃是叶家子侄中最先到叶畅身边的,如今除了叶安还留在长安,算是这个小小政治集团的中枢人物,叶英、叶挺都已经到了外边。不在一起,就难免有些隔阂陌生,但叶畅只是一个称呼,便让叶英觉得那种隔阂陌生完全没有了。

    “老相公是十日之前入土,吉时吉日,便葬在红枫岭,就是上回十一郎回来陪老相公看过的地方。请了道长、高僧法事超度,送葬之人有上万……”

    将当时的情景说了一遍,李腾空听着听着,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空娘,休要难过,生老病死,乃是世间正理,丈人年过古稀,世间荣华富贵,什么他没有享用过此时故去,亦是喜丧,你若是总这般悲泣,反是让老人家在天之灵不安。”叶畅劝慰道。

    李腾空也知道,码头上不是哭的地方,强忍着悲恸,又问了些细节,谢过叶英之后,便与叶畅乘上了准备好的马车。

    旅顺的街道,比起长安毫不逊色,宽敞平整。叶畅考虑到以后的发展,都是往宽里建的,在他想象中,就算再过二十年,这里的街道也不会显得狭窄。马车离开码头,驶上正路,他看到同车坐在对面的叶英欲言又止的模样,笑着道:“有什么事么?”

    “近来老相公仙去的消息传开,来此地的各方人等多了,有些人是不怀好意,方才在码头上,至少就有三批这等人物。有渤海的、新罗的,也有安禄山派来的,另外还有一些零散不足为虑者。安禄山派来的人还算老实,但新罗与渤海的上窜下跳,他们派来的人也太多了些。”

    说到这里,叶英停了下,然后又道:“在一艘新罗船上,发现了弓弩、刀剑。”

    旅顺为培养民间好武之风,并不禁刀剑,但禁弓弩。唯有执猎户之证者,方可购取弓弩,所使用箭矢尖簇,也都必须是旅顺铁器工坊制造的产品,上面有编号。团练要练弓弩,就必须到各县团练使处,统一领取,练毕又统一收回。箭簇要定期清点检查,不令其有外流。而旅顺铁器工坊所制造的武器,远胜过新罗,不可能会从新罗购买粗劣货来,对方以船运兵刃入旅顺,其用心昭然若揭。

    “不记打的货色,若不是我们现在占地太多,人口太少,我就去将它灭了”叶畅哼了一声:“你们是如何处置的?”

    “外松内紧,每伙人都有人盯着,不令其有可乘之机。方才在码头时,他们倒还是老实。”

    “唔,苍蝇蚊子,打死一批又来一批,你们盯紧些,书院、工坊那边,小心莫让他们偷得手了。”叶畅不疑其它,只是将几个重点地方又点明了一下。

    他的马车离开之后,在码头边缘,原本聚在一起的一伙新罗商人慢慢离开

    “跟着咱们的狗子,是不是也来了?”见周围都是自己人,新罗人中一个低声道。

    “是,就在那边,有三个,旅顺倒是愿意出本钱,用三个人盯着咱们。”

    “想来渤海人那边也是一样……叶畅这厮定然头疼,旅顺既是商城,就必须开门迎客,迎来咱们这样的恶客,他也不能关上门……哈哈哈,今日那些狗子怕是给咱们吓坏了,见这么多人聚在一处,只怕要以为是要对付叶畅”

    众人都笑了起来,他们奉命来此,根本不怕旅顺缉拿,因为他们除了鬼祟一些外,并没有别的异动,旅顺就算抓了他们,又能如何?

    “先休息一夜,再去红枫岭?”马车之上,见李腾空一脸疲倦,叶畅问道

    “不必,叶郎,辛苦你了,今日就送我去红枫岭吧。”李腾空目光有些空洞。

    叶畅只道她思父心切,便没有再说什么,马车出了旅顺坊区,向着西北,拐入山道。说是山道,因为连接着盐场,所以这条道路也修得很齐整,道路中间都水泥硬化了,马车跑得并不颠簸。大约是两刻钟之后,便到了一处山岭,山上尽是枫树,此时尚未入秋,故此枫叶未红,仍是一片葱郁。

    山峰秀美,景色宜人,马车拐入小道之后,绿荫便完全将阳光遮住,一点都不觉得暑气了。

    又行了没有多远,便进了一处山谷,鸟声鸣鸠,山风微拂。山谷座北朝南处的一块平地,便是李林甫的墓地,一代权奸,能善终于此,算是他沾了女婿的福气。

    墓前有草庐,李岫、李屿等在此结庐而守,见马车过来,他们虽没有出来,却都遣家人前来相问。当知道是叶畅与李腾空来此之后,便纷纷出来相迎,一见兄长们,李腾空又是一番痛哭,自是不提。

    “夫君尚有事务要处置,不可在此久留,妾未能于父膝前尽孝,愿在此结庐而居,为父亲守一段时间墓。”祭拜已毕,李腾空拉着叶畅到一旁,双眼朦胧,看着他道:“妾知道这一向以来,郎君对妾都甚为纵容,只请郎君再纵容妾这一回……”

    叶畅将她有些零乱的头发稍整理了一下,叹息了声:“原本我当在这陪你,但是那些粮食事于重大,我现在就要想法子去处置好来……这样吧,娘子暂在此几日,隔些时日我便来看你。”

    他知道李腾空外柔内刚,既然这样说了,那就是打定主意,故此并未多劝,只是又与李岫、李屿等交待,让他们注意照顾好李腾空。好在此时天气暖和,即使结庐而居,也不怕寒冷。又吩咐几个仆妇,要她们仔细些,叶畅见天色不早,便告别李腾空,转身上了马车。

    李腾空跟在马车后跑了两步,看到叶畅探出头来向她挥手,她伸出手,也轻轻挥了几下。

    马车顺着小路回正路,叶畅乘机闭上眼,稍稍休息片刻。

    李林甫的去世,对他的影响并不是太大,他考虑的,还是来自美洲的那些农作物的安排。虽然有数十石之多,数量上讲并不少,而且王玉京也将之保存得很好,可是毕竟已经过了农时,这些种子是不是还好,也需要他亲自去分检

    正琢磨着这事情,发觉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叶畅问道。

    “前面有棵树倒了下来,将路拦住了。”叶英下车去看了一眼,然后在外边回应道。

    “树?”叶畅皱着眉,刚才他们过来时,路还是好好的,现在怎么会有树拦住。

    “护好马车”叶英同样觉得不对劲,对着那些护卫说道。

    同时,他心中暗暗一凛,这确实是一个考虑不周的地方

    此前那些细作的活跃,让他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旅顺城中,却忘了,叶畅到这边来,必然是要来祭拜李林甫的,那么这条路就是他的必经之路

    也是因为祭拜的缘故,而且又是处于自己控制之下的旅顺,所以叶畅身边跟随的护卫并不多,只有二十余人罢了。

    就在这时,听得“铮”的一声响。

    那是弩机的声音

    一枝劲弩破空而来,狠狠贯入了马车,紧接着,又是两枝弩矢穿入马车之中

    “郡公”护卫们用身体将马车团团围住,方才他们的反应不慢,可是马车一停下来,叶英一开口,那弩矢就飞了过来,反应再快,也不可能这么及时

    因此,当对方的第二波弩矢射来时,两枝被格开,另一枝则被一个卫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

    他们身上着了甲,旅顺专造的护甲,对于箭矢的防御力相当高,因此那弩矢虽然破甲而入,插在他身上,却没有穿透身体,只能说是外伤。

    不过众人关注的不是这个,而是叶畅。方才三枝弩矢贯入马车,也不知里边的叶畅是否受了伤。

    “我无碍。”叶畅在马车里道:“擒住刺客”

    叶英原本都是心胆俱裂,听得这句话,才想起来,叶畅的马车可不是一般的马车。外表是木制,实际里面却是有一层薄钢板内嵌,再有一层皮蒙着,比起一般的盾牌,它的防御力更强。

    所以那些弩虽是劲弩,虽然扎入马车之中,却没有穿透车厢,唯有贯入窗子的一枝,才射入了车厢内,只不过马车车窗的位置,与叶畅所坐的位置有一定的角度,除非叶畅正好在那时伸头去看车外,否则根本射不中叶畅。

    方才他也是关心则乱。

    “抓住刺客”

    饶是如此,叶英还是恼羞成怒,叶畅为什么把他安排在旅顺,不就是认为他忠勇可靠么,结果在他的管区之内,却出现了这样的问题,他怎么与叶畅交待?

    护卫分出一半,向着弩矢射出的地方追去,那不过是十余步外,而且对方的人数也并不多。不一会儿,便传出叫声,然后,护卫拖着三具尸体回到了路

    “怎么没留一个活口?”叶英又怒了。

    “是死士,他们是自尽的。”去擒人的护卫也觉得无奈。

    “不打自招。”叶畅哼了一声:“搬开树枝,继续”

    六个护卫上前,帮助车夫将树枝挪开,叶英上了车,面带愧色对着叶畅:“十一郎,是我的错,我太疏忽了……”

    “你是有些疏忽。”叶畅也有些不满:“回去之后,这边要加派人手,空娘那里,休要给惊扰了,不要告诉她我遇刺之事。另外,旅顺的那些牛鬼蛇神,好生清理一番,有证据的就杀了,没证据的就驱逐”

    叶英应了一声,知道叶畅是真怒了。

    “栗援,你记下来,回去之后便派信使出去,让罗九河与叶挺都注意一下,或许渤海国与新罗会有异动。”

    “安禄山那边呢?”叶英有些急切地问道。

    叶畅是被行刺激怒了,从他的口气里不难判断出,他有可能要对渤海、新罗进行一定程度的惩戒。这也难免,辽东太缺少劳动力,特别是矿山这样的辛苦高危的行业里,基本上用的都是外族战俘。天宝十一载叶畅擒获的大食和河中诸国战俘中,便有近万人在辽东的铁矿、煤矿、石英矿里辛劳。叶英早就希望寻个借口,继续向外作战了。

    叶英也想能够领军独当一面,比如说,与安禄山对抗。

    “安禄山……”叶畅皱了皱眉。

    或许是历史原本的惯性,叶畅在安西的大胜,让安禄山在李隆基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高,李隆基明显是在以安禄山等胡将来平衡叶畅的影响,别的汉将,李隆基都信不过因此,安禄山手中如今明面上握有兵力近十万,又有半个河半道的财赋支持,实际上的兵力,应当在十八万左右。

    “安禄山如果有什么动作,自然要交给我自己来。”叶畅对安禄山的存在,也越来越不满了,因此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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