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寺的道宁和尚骂骂咧咧地从山上往下走,心里觉得自己倒楣透了。

    上回叶畅来过之后,纯信首座便怎么都看道宁不顺眼,觉得自己之所以没有按着叶畅的计划行事,就怪这纯信在背后总说叶畅的坏话——纯信实在不算什么佛门高僧,至少在器量上并不大,因此有些爱把自己的责任推给别人。

    这样一来,道宁在寺中原本炙手可热的地位就有些不保了,连接许多时日,首座不给他好脸色,还支使着他做那些伐薪担水的重活儿,累得他气喘吁吁,若不是念着将来承了寺产的好处,早就跑回小刘村了。

    这一切都是叶畅造成的,不是叶畅这厮,根本没有这种麻烦!

    道宁正念叨咒骂着叶畅,他担着柴拐过一山角,正好看到叶畅当前行来。他立刻扔了柴,举着柴刀怒骂:“叶十一郎,你这扫帚星砸死的瘟货,竟然还敢上山来?”

    元公路与钱兄上山来,见得林荫茂盛,鸟啭花香,两人心情好了许多,正询问引路的叶畅十方寺的典故,却不料半路跳出一个恶和尚。两人先是吓了一跳,接着那钱兄笑了起来:“叶畅,你究竟有多招人恨,故此到哪都有人叫骂喊打啊?”

    叶畅神态平和,拱手道:“此僧名道宁,俗家乃是方才刘里正之侄。”

    一句话便让元公路与钱兄明白,不是他人品不好人人喊打,而是刘家恨他入骨。元公路一听说是那大俗人刘逢寅之侄,心头便是不喜,而身边的差役经了方才的阵仗,也都有了准备,立刻手握横刀上前喝斥:“大胆野僧,见了县尉还不行礼!”

    道宁一听是县尉便吓了大跳,扔了刀,弃了薪,胡乱行了一礼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叫:“祸事来了,祸事来了!”

    县尉一来,十之**是出了案子,他觉得是祸事来了倒也没错,可错就错在他把心中所想的喊出来,喊得仿佛县尉就是祸事一般。钱兄又大笑起来,而元公路则是恼羞险些成怒,好在此时叶畅善解人意,开口笑道:“说起野僧,下走不知在何时曾听得一野僧趣事。”

    “哦?”

    “曾有一海内文士览圣,路见一寺,入内礼佛讨茶。那寺中知客粗鄙小气,见其貌不扬,衣着寒酸,待客时甚为冷淡,仅以二字待字,一字‘坐’一字‘茶’,下边沙弥会意,迟迟不奉茶上来。那文士等茶之中无聊,便与知客谈论古今典故,僧人惊讶其才,乃令文士‘上座’,催沙弥‘敬茶’,沙弥方自去煎煮。待知客请教文士名讳,方知所遇者海内大才,跳起惊呼,便向文士行礼,言道‘请上座’,又命沙弥‘敬香茶’。”

    这典故此时可没有人知道,元公路与钱兄听到此处都不由嗟叹。但紧接着叶畅又道:“后来那海内文士告辞,僧人腼颜求他题诗于壁。他于寺门之左写‘坐、请坐、请上坐’六字,于寺门之右写‘茶、敬茶、敬香茶’六字,然后大笑而去……”

    元公路与钱兄顿时大笑起来,元公路指着叶畅道:“那海内文士乃是个促狭鬼,你这小子也是促狭鬼!”

    旁边的钱兄笑容中不免带着一丝苦涩,他也是海内文士,诗名极盛,动于一时,但因为科场不得志,便有些潦落,叶畅说的事情,他便不只一次遇到过。

    大笑方歇,便见着十方寺首座纯信带着僧人跌跌撞撞迎了出来,方才那喊“祸事来了”的僧人脸上多了一记掌印。元公路与钱兄又是大笑,笑得纯信莫明其妙。

    “今日来有一事要烦劳贵寺,借宝刹韦陀神像一用。”待纯信见礼之后,叶畅似笑非笑地对这老僧道。

    纯信吓得顿时一哆嗦。

    上回没有按照叶畅安排的剧本演出,最后一出好戏被他演砸了,原本韦陀显圣能给十方寺召来多少香火的,结果效果却达不到预期的一半。更重要的是,那事情让纯信明白,叶畅这个少年郎当真是仇不过夜的,他的便宜不好占!

    而此后虹渠引水成功,更让纯信悔之不及,这里原本也有他们十方寺的功劳,可现在却就是一点好处都没有了。相反,只因叶畅一句是某个道人点化的,山那端的药王观的香火,足足好了一倍!

    当真让纯信羡慕嫉妒恨,可是这还不算完,现在叶畅带着县尉来“借神像一用”,分明是来算账的啊。

    纯信有心拒绝,但又看到县尉在场,没有这胆子。在他身后,道宁捂着被抽了一记耳光的脸,喃喃地道:“我就说了,是祸事来了……”

    然后险些又被抽了一记。

    叶畅问纯信要了些东西,让他拿出布幔,将韦陀神像从头到脚都遮住,又支使着道宁打来几盆清水,然后在被蒙住的韦陀神像前默祷。他种种做派,看到元公路与钱兄眼中都是好笑有趣,可看到跟随而来的其余人眼中,就有一种神秘色彩。紧接着,叶畅钻进布幔,众人看着他的身形将布幔撑起,绕着神像转了足足九圈。

    当他再出来时,神情已经肃然。

    “我已向菩萨默祷,求得菩萨化身降临,为防被人气冲撞,故此用布幔遮挡。”叶畅离开神像数步,然后向众人正容道:“菩萨化身既至,诸位当有敬意,不可大声喧哗!”

    他这番模样,让元公路与钱兄摸不着头脑,叶畅又请两人焚香礼佛,两人本着华夏人见神就拜的习惯,便也依言礼敬。他们自己不觉得,可是周围围观之人看到这一幕,心中却对叶畅所言的信任从五分变成了九分。

    原因无它,见着连县尉和其友这样的“大人物”都依言相信,那么普通百姓哪有不跟进的。顿时人们纷纷施礼,叶畅看到其中某人也开始施礼,心中便有了十成把握。

    “过会我点来的十二人将一一绕神像礼拜三圈,然后再入内手摸神像——那个以妖术窃走箱中金银地契之人,心术不正手有奸邪,抚摸金身,必为菩萨所不容,降下天雷击之。”叶畅沉声道:“稍待片刻,便可见分晓!”

    “若是……若是无人被天雷击之呢?”人群中叶楝颤声问道。

    “若是无人为菩萨降罪,那我便是妖人,妖言惑众,请县尉治我之罪!”叶畅斩钉截铁地道。

    他说得如此坚决,众人再无敢疑者。

    不一会儿,刘逢寅便带着那十二个被点名之人来。这十二人多是叶楝家的家仆使女,元公路问明他们身份之后微微点了点头,叶畅以鬼神判之的做法虽然荒涎不经,但挑出这十二人来,倒是与元公路自己的想法相似,就是这起窃案,十之**乃是内贼所为。

    叶楝上前向他们说明情形,这十二人神情各异,不过大多都是惶恐。叶畅见众人都明白如何去做,便上前向元公路行礼道:“少府,时辰已至,请少府容我行事。”

    “去吧。”元公路点了点头。

    叶畅转脸看向众人,又重申了一遍规矩,然后道:“我开始点名,诸位被点者一一入布幔之内,转完三圈之后,便由神像之后出来——叔祖,还有一事请你相助。”

    在旁边看得发呆的叶淡此时心中也是一片迷团,他胆战心惊地道:“何事?”

    “你在神像那边接引,转完三圈之人,你便带他们出去。”叶畅大声吩咐,然后又凑到叶淡耳畔低声说了一句。

    这一句别人都没有听到,叶淡一脸迷糊,带着两个叶氏子弟便绕到了神像之后,然后又似乎觉得对神像有些不敬,便在那边向着神像施礼。

    叶畅没有再管他,而是看着那十二人,在他目光逼视之下,十二人纷纷垂下眼眉。

    这段时间,叶畅遇仙的事情,在吴泽陂可是传得玄乎,这十二人又多是三房长支仆役,领教过叶畅前后不同,因此难免心生畏惧。叶畅看了他们一会儿,待众人都静下来,然后点了一个人。

    被点者全身一颤,求助似地抬起头来,看了县尉元公路一眼,元公路沉着脸不出声,那人只能一步一移,向着神像走去,然后一头钻进了布幔之中。

    布幔里很黑,只能看到些微影子,那人心惊胆战地摸在神像的脚上,仿佛手前有毒蛇,随时都准备将手抽回来。他几乎是屏住呼吸,才按着叶畅的要求,绕着神像转完三圈,然后听得叶淡的声音引导,将他从后面钻了出去。

    旁人都在前方,因此无人看到他出去的模样,只是听得他欢呼了一声,显然,为自己未曾被菩萨惩戒而高兴。

    道宁原本也屏着呼吸的,这个时候顿时松了口气,他是个不长记性的,当下阴阳怪气地道:“菩萨审案?我当了十年的和尚,也不曾听说过菩萨会审案子。叶家的小贼当菩萨是什么,竟然要让菩萨替他审案?”

    纯信“阿弥陀佛”念了一声佛号,瞪了他一眼,心中越发厌恶他:事情尚未见结果,就这么急着开口,这家伙实在是难当大任,甚至可以说,只会给十方寺惹祸!

    若是有新僧来此,还是将这厮打发走罢了。

    道宁却不知道自己在十方寺的时日已经不多,他洋洋得意还待再说,叶畅已经用冷冷的目光扫来:“若是菩萨不审案子,定是在场有人对菩萨不敬所致,你若不想被掌嘴,就闭嘴滚一边去!”

    道宁畏惧县尉,嘀咕了一声狗仗人势,然后还是闭住了嘴。

    叶畅便又点了第二个人的名,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每个人都是依样钻入布幔中绕菩萨神像转三圈,然后再从后方钻出。他们钻出之后,便被叶淡喝住不许出声,安静立着。

    前六个人时,众人还是保持了安静,但第七个开始,便有人窃窃私语了,叶畅刷的一下又将折扇打开,轻轻摇了摇,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道:“看来那窃贼就在剩余的五人当中了,很快便能见分晓,诸位稍安勿躁——对了,也不知菩萨是降下天雷还是发出神火,将那窃贼击杀……”

    他说得轻松,剩余的五人则个个神色大变。他们每一个人被点到时,都如上刑场,而从菩萨像后钻出来时,则如获新生。十二个人全部经过之后,却没有任何异样,众人顿时纷纷议论,就算是亲近叶畅的,此时也拿异样的眼光看着叶畅。

    大约只有叶畅自己还保持原来模样了。

    “就是他,就是这个贱种,果然是他用的妖法,在菩萨面前,他的妖法不宁了,故此原形毕露!”刘氏疯狂地大叫起来。

    “少府老爷,快快令人捉了这不孝子!”这是叶楝在怒吼。

    而刘逢寅则只是脸现谄媚的笑,凑上来对元公路道:“少府老爷,你看民意如此……”

    元公路这个时候也几乎要抓头皮了。

    他人心深处是偏向叶畅的,但叶畅此前说得太满,而菩萨审案之事又太玄,弄成这模样,他就算是有心维护,也无计可施了。

    “咳……叶畅,你还有何话说?”

    众人暂时安静下来,等着叶畅的回应。叶畅躬声行礼:“启禀少府,菩萨已经断出那窃贼了。”

    “啊?”众人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他仍然嘴硬,便是元公路,心中也觉得极不快,这个时候叶畅若是爽快认输,承认错误,他还可以从轻惩处,可这模样,分明是屡教不改的刁民!

    为官者,最恨就是刁民!

    “大胆……咳!”元公路一声喝出,但发觉自己胳膊被人扯了下,他回过头,发觉是钱兄在向自己使眼色。

    元公路知道自己的这位朋友文采诗才都是一时之选,人也机警,颇有智计。他这使眼色,肯定是有用意,虽然一时间不知他的真正意图,可是元公路当了几年的官,早学会如何把吐出的东西再吸进来咽回去——这原本也是古往今来宇内海外所有官员共有的天赋。

    “大胆,你究竟是何意思,还不说给大伙听,莫非还要等着本官替你说不成?”元公路咳了一声后继续说道。

    叶畅笑道:“下走知错,下走这就指出谁受菩萨处罚,乃是真正窃贼。”

    然后他引着元公路到了前院,指着站于其间的那十二人中一个道:“就是你了,还不速速向少府老爷坦陈,你是如何窃取财物,背后又是何人指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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