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郎,你这规划做得好,做得好!”

    韩朝宗绝对没有想到,原本以为需要花费老长时间的规划,在叶畅手中简简单单一天就完成了。更没有想到,按照这个规划去推行搬迁,不仅京兆尹不需要出太多钱,还可以有赚。

    经过重新规划之后,沿着挖出来的水潭,可以修建的店铺,比起现在拆迁走的店铺要多出四十余家,这些由官府控制的地盘、店铺,无论是出租还是出售,都可以让京兆府手中宽泛些。虽然君子不言利,但对于如今到处要开销、进账却不曾增加的朝廷来说,这要减轻多少负担!

    况且,韩朝宗此人,重实干而轻虚名,故此,李白诗名天下传,也曾写《与韩荆州书》给他,希望得到他的重视和推荐,他却不曾怎么使力。原因便在于,他觉得李白虽然舌烂莲花,却没有实干之才。

    “不敢当,因陋就简,若有何处不当,还请韩公修正。”叶畅甚是谦虚。

    “无一处可改!”韩朝宗笑道:“方才天子传召,要我入见,我这便向天子举荐于你!”

    “等一等,韩公,我们不是说好,我替韩公办完此事,便要回乡么?”叶畅顿时慌了,他的计划里,是用拆迁重建的繁杂事务缠住吉温,然后自己逍遥自在地回修武,可不是留在京城里当什么官。

    便是要出仕,此时也非时,他的名望不足,出来几人能服?

    “为国举贤荐才,乃老夫份内之事,替国效力献智,乃你这小子应有之举。儒子既有大能力,便得担大责任。”韩朝宗“哼”了一声:“老夫可不曾说过,办完此事后放你走!”

    叶畅再度领略到这位大唐官僚身上的“霸气”!

    他有些愣愣,然后才想到,自己来找韩朝宗,实在是与虎谋皮啊。他心思中有的就是为国效力四个字,不准玩足球是为国效力,好好读书是为国效力,不准回家乡,还是为国效力……

    是为了这李唐朝廷效力吧……

    叶畅在心中腹诽,同时也暗暗骂自己,为何被韩朝宗三两下便哄住,竟然忘了他有前科!

    这厮脑子里想的,完全是如何忠于朝廷,在他看来,为此做任何事情,都是理所应当的大义。

    不过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更何况,若真被举荐为官,总比被吉温盯着要好。

    “你沐浴更衣,做好准备,或者陛下会召你。”韩朝宗匆匆扔下这句话,然后便出了门。

    骑在马上匆匆赶往兴庆宫,韩朝宗琢磨着当如何举荐叶畅,不过当他抵达兴庆宫正门也就是西门兴庆门时,却发觉宰相李林甫已经在那儿了。

    李林甫看着韩朝宗,微微笑了笑,即使韩朝宗与李林甫政见不合,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笑起来时,让人如沐春风。

    两人见礼完毕,李林甫在前,韩朝宗在后,便先后进了兴庆宫。因为不是正式朝会,所以李隆基并没有在勤政务本楼见他们,而是在龙池东北角的沉香亭。两人赶到时,正听得里面一片嬉闹叫好声,韩朝宗眉头顿时皱起,而李林甫则捋须不语。

    绕过花枝柳树,便看到沉香亭外的一小块草坪之上,宫女太监们分成两队,正在踢着球。不过他们踢的却不是蹴鞠,而是最近流行的足球——正式比赛需要较大的场地,但是在人数不足的情形下,只要一小块空地,同样可以踢五人或者七人的比赛。

    李隆基倒不在其间,只是在旁边看着,不时哈哈大笑。李林甫与韩朝宗都注意到,一个小道姑侍立于李隆基身侧,而同样道姑打扮的杨玉环,则站在稍远之所。

    “二十九娘?”李林甫认出了这小道姑,心中不免有些好奇,这位小道姑一向不得宠,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转眼他便想到足球戏与虫娘的关系,心中隐约有些明白,又看了看韩朝宗,见韩朝宗面色冷竣,便做了一个手势。

    这手势是劝韩朝宗勿谏的意思,可是李林甫明白,自己不劝还好,若是相劝,韩朝宗更是象听得响动的斗鸡一样,非要冲上去不可。

    李隆基将李林甫召来,为的是要处理一番政事,他现在怠于政务,将大多数事情推给了李林甫,今日既然要见韩朝宗,干脆一并将这些日积压下来的政务处理掉。

    李林甫的奏对条理甚为分明,虽然他学问不高,甚至把庆贺别人生儿子的“弄璋之喜”写成了“弄獐之喜”,但是他处理政务确实有一套。不长的时间,便将所有的事情禀报完毕,处置得也让李隆基极为满意。

    “韩公,今日召你来,是想问问西市挖掘水潭的事情。”李隆基接下来对韩朝宗道。

    大唐之际,君臣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后世主子与奴才那么严重,因此,李隆基称韩朝宗也是用“韩公”这一敬称。韩朝宗原本是要进谏的,但听得李隆基处置政事,他不好打断,待李林甫奏对完成之后,他刚想发言,李隆基便又跟他说起正事来。

    韩朝宗满腹进谏的话语,顿时憋了回来,这让他相当难受。李林甫心中微微噗笑:天子的权术手腕,岂是韩朝宗这般人物能应对。

    韩朝宗将西市的规划说完,还呈上了图纸。李隆基看了简图,特别是听说这么大的工程,不仅花费不大,而且有可能为京兆赚上一笔,他连连称好。待听说借旧街翻新之机,做水泥应用的推广,他奇道:“水泥又是何物?”

    于是韩朝宗便又说了一遍水泥的由来,李隆基恍然大悟:“原来便是那个叫叶畅的少年郎弄出的东西……果真有用?”

    听得韩朝宗肯定的回应,李隆基笑着挥手:“那便依韩公所奏去行事。”

    “臣要向陛下保举这位叶畅。”韩朝宗觉得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他开始举荐叶畅。

    听他细细介绍叶畅诸多不凡之处,李隆基生出了兴趣,原本他就是想旁敲侧击,了解这个叶畅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韩朝宗说完之后,他向李林甫道:“卿乃宰相,可曾听闻过叶畅?”

    李林甫脸上带着笑:“臣确实听说过,臣还听过他于乐游原青龙寺作诗,一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令贺宾客大哭离席。”

    “呵呵,贺宾客辞表已经上了两次。”李隆基笑着摇头:“一诗退朕一老臣,若他多写几首,朕这朝堂上岂不为之一空?”

    李隆基言者无心,李林甫听者却是有意,他不动声色,继续说道:“臣此前只知其人颇有诗名与急智,却不知他于城建土木上亦有如此功力。不过,臣听闻……”

    韩朝宗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李林甫口蜜腹剑举世皆知,到现在为止,他都是在用力吹捧叶畅,但他越是如此,韩朝宗心中便越是惴惴不安。

    “臣倒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位叶郎君能写诗了,据臣所知,他此次进京之前,在风陵渡遇上过公孙大娘,还亲手脍炙黄河鲤鱼共食,当时叶畅还写了一首《题风陵渡》,臣爱其忧民之念,还记得这首诗。”

    李林甫说到这,韩朝宗心突的跳了一下。

    那首《题风陵渡》,贺知章也曾对他说过,他甚至看过被焦遂拆下来的木板。

    “河上往来人,但爱鲤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李林甫将这首诗念了一遍,初时李隆基还是面带微笑,但渐渐笑容收敛,眉头皱起。

    “但爱鲤鱼美!”

    韩朝宗猛然想到一事,顿时大悟:李林甫口蜜腹剑,果然如此!

    因为大唐皇室姓李,而“李”“鲤”同音的缘故,李隆基于开元三年和开元十九年,两次下令禁止捕杀鲤鱼,贩卖鲤鱼者甚至可能被杖六十。这禁令在民间是受抵制的,便是有些官员,也我行我素不予理会。但那是底下的事情,在李隆基面前,这禁令还是必须遵守。

    李林甫吟这首诗,说起风陵渡之事,表面上是赞叹叶畅诗才与忧民之心,实际上是告诉李隆基,这小子是个不将你的禁令放在心中的家伙,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韩朝宗瞪着眼,抗声道:“陛下,叶畅年幼,或者尚不知当年禁令!”

    他这话说出来后,李林甫便笑了。

    若是韩朝宗不提起事,李隆基尚可装作忘了此事,从而含糊过去,但韩朝宗既然提了,李隆基就不可能不追究。

    到了李隆基如今的情形,一方面他怠于政事,另一方面,他又极怕臣下不将他放在心上,阳奉阴违。

    “叶畅,天下奇才,再磨砺十年,便可为陛下经营一道,过二十年,中枢便多一能臣名相,陛下不可因小过而……”

    “韩公说得是。”李隆基笑了笑:“如此人才,正需磨砺。”

    说到这,他背着手,示意众人跟他来,但走了两步,又对虫娘道:“二十九娘,你去陪太真说说话。”

    虫娘点了点头,她眼巴巴地看着李隆基。虽然她年幼,却也知道,父皇在支开她,而支开她,便是要说不适合她听的话了。

    “叶畅确实需要磨砺,听了韩公所言,此人才智没有什么问题,要磨砺的就是心性了。”李隆基背着手,回头看了韩朝宗一眼。

    这一点,韩朝宗也是认同的,叶畅的心性,着实让他也头痛不已,才高而器窄,实在不是为名臣之道。

    “故此,朕准备放叶畅回乡。”李隆基接下来说的话,让韩朝宗下巴险些掉下来。

    “什么?”韩朝宗当自己没听清:“臣近来耳朵不聪,陛下请再说一遍。”

    “放他回乡。”李隆基笑了起来。

    这是如孟浩然故事啊!

    当初孟浩然得王维举荐,在一个极为巧合的场合见着了李隆基,孟浩然将平生得意诗作吟咏给李隆基听,也算是大唐的一次高级面试。可当孟浩然吟到“不才明主弃”之句时,李隆基翻脸:“卿自不求仕,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

    于是孟浩然便被发放回乡,终其一身,再未曾出仕。而且韩朝宗亦曾试图举荐孟浩然,为其邀名,他却失约未至。

    韩朝宗脸色有些苍白,他可是在叶畅面前说了,定然要保举他,留在京兆府中,给自己弃当助臂!

    他心中尚不绝望,又替叶畅说了几句,李隆基无奈,只能道:“今日叶畅将二十九娘拐到了西市中——韩公,此事,你必不知。”

    此话让韩朝过顿时哑口无言,二十九娘才多大,叶畅竟然将她拐到了西市,这可不仅仅是胆大包天,更是肆无忌惮,若是不管紧,没准又成为一个贺兰敏之!

    若当真如此,那他韩朝宗这辈子识人荐人的名声就毁尽了。

    李林甫却明白,这是李隆基用于堵住韩朝过纠缠的借口,天家无情,更何况二十九娘并不得宠。

    他心中甚为得意,叶畅提出的西市规划,献上的水泥,都让他心中担忧,这两项落在韩朝宗身上,韩朝宗再凭借点功劳,便有可能挤入宰相的行列。

    一个李适之,已经让李林甫厌恶至极,想方设法要将之排挤出去。若走了一个李适之,又来一个韩朝宗,他的努力岂不全部白费?

    韩朝宗是满怀失望地离开了兴庆宫。

    对自己失望,对李隆基失望,也是对叶畅失望。

    叶畅被京兆府中的差役盯得紧紧的,根本没有机会溜走,而且,叶畅毫不怀疑,如果他溜走的话,韩朝宗肯定会遣人去抓他。在衙门中百无聊赖,他一个劲儿就在想,怎么样脱身。对他来说,这并不难,消极怠工是最低级的,中级的就是表现得与僚属格格不入,让僚属们向韩朝宗施压放他走人。当然,还有最高级的,这就要他动动脑子了。

    他琢磨出了四五种高级方法,七八种中级方法,至于低级做法根本不用想。正在思考该选择哪一种方法的时候,发觉韩朝宗回来了。

    韩朝宗神情看上去还是很好,见到叶畅,他笑了。

    “十一郎,我已经向陛下举荐了你,不曾想你的名声早就入了陛下耳中,陛下亦极为看重你的才华,故此……”

    叶畅皱着眉,他真不愿意被李隆基看中啊。

    “故此陛下觉得,该磨砺一下你的心性然后大用,所以放你回乡。”韩朝宗道。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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