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畅一有诗作,便假托梦中所见,这几乎都成为众所周知的事情了。(文学网)

    方才他还说了那么严重的事情,紧接着便又开始大扯他的梦境,众人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便是张旭,也不禁摇头:叶畅终究是年轻,性子太过跳脱。

    不过这“梦中所见”四字一出,却让雅间中压抑紧张的气氛淡去了好些。

    叶畅面带微笑,徐徐说道:“却是某梦中魂游北地,经瀚海戈壁,过阴山之时,见一石壁,壁上有纤纤指痕,旁有文字,书‘昭君出塞之时所留指印,十字。”

    众人莞尔,昭君出塞,有没有经过阴山,谁知道呢。

    “这十字之侧,乃是诗三首。其一题为《阴山昭君手迹》,诗如此:一拓纤痕更不收,翠微苍藓几经秋。谁陈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儿为国羞。寒雨洗来香已尽,澹烟笼著恨长留。可怜黑水知人意,旁与吞声未忍休。”

    “其二题为《代昭君致意》:金钗坠地鬓堆云,自别朝阳帝岂闻。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其三题为《汉昭君手痕》:故乡飞鸟尚啁啾,何况悲笳出塞愁。青冢埋魂知不返,翠崖遗迹为谁留。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与国谋。行路至今空叹息,岩花野草自春秋。”

    当叶畅第一首中“谁陈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儿为国羞”出来时,在座诸人,不禁个个面红耳赤。第二首中“遣妆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出来时,各人情不自禁咬牙切齿。第三首“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与国谋”一出,那边李俊兰便以袖掩面,待“行路至今空叹息,岩花野草自春秋”出后,她更是失声哭了一句,然后起身退席。

    论诗造诣,这三首加起来,未必能抵得上李颀那一首千古名篇,但论及其应景契合,却又有过之了。

    人人都知道,叶畅说是三首纪念昭君之诗,实际上却是借汉讽唐,刺如今和亲之策。

    唐人写诗,胆量极大,后来白居易就敢直接写《长恨歌》,假托汉皇之名,实写玄宗之事。叶畅这三首一气掷出,风格虽略有差别,但所言尽是一事:朝中诸公尸餐素位,文无策,武无勇,方须用一女子之躯和亲安边,不过徒劳无功罢了。

    “十一郎此三诗传出……今后再提和亲者,怕是要三思了。”好一会儿之后,张旭笑道。

    “原是不该和亲,十一郎在此事上,并未说错。”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的岑参此时开口。

    “且住,且住,再下去,十一郎没准又要掷出什么大道理来。”张旭举手打断他的话:“今日原是为送綦孝通返乡雅会,便是有诗,也当为送别之作。”

    叶畅这才恍然大悟,无怪乎这些诗人能聚在一起,原是给綦毋潜送别。

    众人将话题转到送别之上,少不得诗句唱和,不过都不向叶畅索诗——若是索诗,这厮又说梦中所得,岂不让人哭笑不得。

    这正好,叶畅虽然记得不少送别诗,可是如今场合下却未必适用。他每次抄诗都会称是梦中所见,一个原因也在于此,所赋之诗若与眼前之情景有不适之处,他只要推到梦里便成了。

    说是梦,也没有错,随着在盛唐时间久了,另一世对叶畅来说已经有些恍惚,宛如一梦。

    酒宴散罢,那边綦毋潜自是乘船返乡,而李颀、高适、岑参三人却将叶畅拦了下来。

    这三人都是有志于边事者,虽然方才不赞同叶畅主动对周边蛮夷出击的战略,但对于如何与土蕃人作战,他们还是极感兴趣的。

    王维原本也是要与叶畅谈话的,可是见着这三人拉着叶畅不放,便与刘长卿、王昌龄携手离去。

    “诸蛮夷当中,土蕃最为难制,原因不在于其兵精将勇,而在于其地利。土蕃王庭汗帐,于高山峻岭之中,离平地有三千里之遥,我大唐将士,不习其地气,水土不服,先折十一,行动不便,再折十一,再加上不识道路、关隘,补给难运,又折十五。故此,我大唐将士只能以十分之三气力与之相争。某虽主张断绝和亲主动出击,却不是说立刻就要西征。”听得众人问如何应对土蕃,叶畅笑着解释道:“国争非一朝一夕之时,亦非一战一役之功,对土蕃,要十年准备,十年练兵,十年征伐,三十年抚定。”

    听得他这样说,李颀笑道:“原来如此,方才吾还在心中腹诽,叶十一郎年少气盛好大喜功,却不曾想竟是六十年远谋……”

    众人神情都有些不以为然,显是觉得叶畅此时又有些夸大西征的难度。叶畅对此却是很明白,要想与土蕃争锋,至少要有一支适应青藏高原环境的高原部队。

    众人又谈了一些对于奚、契丹等族的看法,叶畅皆是点到为止,饶是如此,他以后世大战略的眼光来分析大唐边患问题,仍然让三位有志于边事的诗人敬佩不已。

    这一聊便聊到华灯初上,外头的吏员们早就走了,傍晚的三通闭城鼓也已经结束,叶畅是回不得南市了。众人便联床夜话,话题也从边境,聊到了遥远的天竺、大食,还有更远的大秦。

    叶畅早就倦了,可三位诗人却缠着他不放,让他不得不强打精神支撑。待得鸡鸣,三人犹自兴意未尽,可是再也撑不住的叶畅已经发出了鼾声。

    “二位如何看这叶十一?”

    李颀轻轻推了一下叶畅,发觉他真睡着了,便向高适与岑参问道。

    “当世奇才,他将自己隐居之谷取名为卧龙谷,便是以诸葛孔明自诩,以某观之,便是不及孔明,相差亦不远矣。”岑参道。

    “某亦以为如此……高达夫,你呢,你以为如何?”

    高适却没有急着回答,他犹豫了好一会儿,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

    “高达夫?”见他不出声,李颀以为他也睡着了,便又问了一声。

    高适这时才缓缓开口:“某却觉得……叶十一应是介于曹魏武与孔明之间的人物。”

    “此言何意?”

    李颀与岑参都来了精神,高适目光高远,在众人当中向来有独到之处,他出此语,必有所据。

    “昔日许子将称曹魏武,治世之能臣,乱臣之奸雄。”高适低声道:“叶十一与之几近矣。”

    “幸哉,如今乃盛世。”李颀与岑参都觉得有些过了,李颀开玩笑道:“叶十一便是治世能臣……”

    以叶畅如今展露出来的本领,无论是改良生产技术,还是发明新的物产,或者是组织工程建设,“能臣”二字还是可以算得上的。但是李颀话只说到这,便悚然一惊。

    高适后面,还有半截话没有说出来啊。

    现在确实是盛世,但是大唐一片繁荣底下的潜流,却也瞒不过他们这些人。他们原本以为可能威胁到大唐的,只有边患,可叶畅提出的人口问题,却让他们意识到,大唐真正根本性的危险,还是来自于内部。

    此时矛盾还未激化,因此是盛世,可是按照叶畅的计算,大约四十年左右,人口就能增长二分之一到一倍,也就是说,到叶畅五十七八岁之时,大唐的人口,将会突破一万万,达到一万万二千万至一万万六千万——那个时候,大粮的粮食绢麻,足够大唐百姓所用么?

    若不足用,如今是多繁荣的盛世,那时便会是多可怕的乱世

    那个时候,叶畅五十七八岁,虽已老去,却未衰朽……

    “我等既与叶十一定交,当引之正途,不可任其率性为之。”李颀轻声说道。

    “李公所言甚是,此为友之道也。”

    他们暗中商议,却不知黑暗之中,叶畅睁开了眼。

    叶畅原是为了摆脱这三个好奇宝宝而装睡,却不曾想听得他们这番话语。这几位都是豪爽之人,才见一面,因为志趣相投,便视叶畅为友,叶畅心中很有些感动。

    不过……他们所说的“正途”,与叶畅自己觉得的“正途”似乎未必相合呢。

    次日早晨,在告别之后,叶畅继续去南市。说来也怪,在当日聚会之后,姚闱日日都跑到南市来,却不是找叶畅麻烦,而是跟着他后面跑前跑后——若不是叶畅有自知之明,简直要以为自己虎躯一震收了个小弟。

    李颀、高适与岑参都在洛阳长住,因此隔三岔五,也邀叶畅过往同游,叶畅忙得不可开交,哪有这样的闲功夫,婉拒了几回,他们便不再派人来了。

    今冬虽寒,可一直到十二月十五日,依然没有下雪。晴好的天气,让南市的改造工程进展较叶畅估计得快,一个半月时间,便已经拆出了一大片空地。接下来便要开始建造,此时东都治下的水泥坊也开始生产出水泥,加上各色砖石、木料,源源不断地顺着运河送到南市,再被送到工地上去。

    若是换作初时,这么多工作同时展开,必是乱糟糟一团,可是经过叶畅整治,如今灾民们都熟悉了各自工作,做起事情井然有序,整个工地显得忙而不乱。

    “真没想到,仅仅是两个月不到功夫,就能做成这么多事情,而且民夫皆不言累”姚闱站在车上,扶辕四望,感慨地对叶畅道:“叶十一果然有大本领。”

    “才只是起个头罢了,整个南市整治,需得花费三年时间。”叶畅却摇了摇头。

    放在另一世,这确实不算什么,一个包工头便能指挥好的事情罢了。只不过此时统筹之术尚未广泛传习,故此叶畅这点本领,也能唬得姚闱一惊一咋。

    “叶十一,你忒谦了,果然,你与传闻中的,不一样啊。”姚闱突然笑了起来:“你这些时日,不是总要我惩治我家那恶奴么,如今那厮已经被打发了。”

    他说到“打发”时,语气有些森然,叶畅讶然望了一眼。

    那恶奴为难叶畅手下军士,叶畅想要收拾不是一日两日,只是姚闱一直不愿意交出来。此时他突然提到,叶畅不免心中一动。

    “此前我不交出,因为那日之事,是我所授意。”姚闱声音低了下来:“其过不在他,而在于我。”

    “嗯?”

    “姚家到如今,已经是盛而转衰,家叔与堂兄,或贬或死……这是老天厌倦了我们姚家啊。”姚闱声音越发低了:“叶十一,我欲出外为吏,你觉得哪儿较好?”

    叶畅初时没有细想,指着东面说:“青州好……”

    但旋即,他身体一震,看着姚闱,神情有些疑惑。

    姚闱言中厌倦姚家的,只怕不是老天,而是自称天子的皇帝吧。此前姚闱种种跋扈,小错不断大过不犯,难道说只是他的自污之策?

    他在姚家,只是一个小人物,哪里需要什么自污……不是他的自污之策,而是姚家的自污之策才对。如今姚家几乎是四代同堂,姚崇虽死多年,门生故吏仍在,姚家高官显贵者不乏其人,这么庞大的一个家族,如何会不受李隆基猜忌

    “青州啊……”姚闱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拱了拱手:“多谢这些日子叶郎君教诲,来日若再相会,当再拜致谢。”

    说完之后,他便扬长而去,竟然片刻也未停留。

    “怪人一个。”叶畅身边的善直可听不出姚闱话语里隐藏的含义,喃喃嘟了一句。

    然而就在这时,听得有人唤:“叶十一,你做得好大事业”

    叶畅回过头去,却见李颀、高适与岑参三人连袂骑马而来。

    “三位如何来了?”叶畅惊喜交加,上前相迎。

    三人都仔细观察叶畅的神情,见他神情真挚,不似做伪,便交换了一个眼色。

    此前叶畅屡次婉拒他们的雅集,三人不免怀疑,叶畅是不是并不愿意与他们交往。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屡请你不至,便只有我们来了。”李颀捋须四顾,啧啧称奇:“十一郎当真是好本领”

    “不敢当李公赞誉。”叶畅苦笑道:“眼见年关,某还想赶回去过年,故此便催促工人加紧施工,忙着这些事情,实在脱不得身——三位来得也巧,若是再晚两日,某便回修武了。”

    “哦?这边能脱身了?”

    “此后事情,用不着某亲历亲为了。”叶畅笑着道。

    “便是用不着亲历亲为,只怕叶十一你也清闲不了。”李颀笑道:“我三人此来,是有一件大事相邀。”

    “大事?”叶畅心中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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