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元宝说叶畅的兄长叫叶曙时,杨洄就已经意识到不对了。

    他隐约还记得当年的事情,这个叫叶曙的手中,竟然有一块出自内府的玉佩。杨富以为是他所盗,自己却发觉,这块玉佩应当属于已经死了的前太子。

    害死前太子的人里,李林甫自然是主谋,而他杨洄出力也不小。故此当时他便暗示杨富,将这个叶曙料理掉——无论此人与前太子有什么关系,既然出现在他面前,就是他的一块心病。

    但他也不敢声张,毕竟李隆基在武惠妃死后,已经对当年之事流露出悔意,在杨玉环进宫之后,寿王更是没有了继承大宝的可能。

    叶畅的兄长叶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杨洄从来没有将之放在心上,也没有花费精力去调查这个小人物与前废太子有什么关系。事情过了几年,他更是将之忘怀,却不曾想,此时王元宝提起此事。

    若真如此……

    杨洄想起,自家在当初二十九娘募钱资助叶畅时,也曾经出过一笔,原是咸宁公主看在姐妹份上随手搭上一份,二十九娘初时是收下了,但没过多久,又客客气气地送还。故此这一次叶畅大分红利,他们府中却是半点便宜都没有沾着。

    初时还以为是自家出的钱少了,二十九娘不高兴,现在看来……不高兴的是叶畅,因为他根本不想与自家合作。

    因为,自家乃是他的杀兄仇敌

    眉头皱在一起,杨洄眼里寒芒闪动。

    他是个有野心的,否则不会卷入三庶人案中,在另一世的历史中,他最后还是在另一场叛乱里被赐死。叶畅敌视他,他此前不知道可以没有反应,但现在岂能没有反应

    “王翁所言,可是真实?”

    “句句属实,若非如此,老汉如何敢在驸马面前胡说八道?”

    “不知王翁要我府中如何相助?”杨洄心念转了一下,如今叶畅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货色,比得天子恩宠,与叶畅关系紧密的二十九娘如今所得恩宠已在咸宁之上;比朝廷影响力,叶畅以一个安东商会将长安大大小小一百五十余家宗室、权贵利益绑在了一起;比起个人财力,叶畅的财力深不见底,最重要的是,他极能赚钱;比起武力……杨洄没有蠢到与一个募集勇士夺取一州之地六万人口的家伙去比。

    说来说去,叶畅实力的根源就是他的赚钱本领,这个本领,让他上可以奉承天子,中可以拉拢权贵,下可以招募勇士。杨洄很清楚这一点,而在赚钱上能与叶畅相提并论的,恐怕只有眼前的王元宝了。

    “两处需要公主、驸马相助,一是许我造海船,二是许我出海。”听得杨洄口风松动,王元宝难捺喜意,忍不住就曝露出商人本色:“只要有这二点,我送公主、驸马两成红利为敬”

    “两成?”

    “不只我一家操持此事,长安城中,我也寻了数十家有意者。”王元宝苦笑道:“两成已是最多一份,小人自己,也只是半成。”

    若按开始王元宝的估算,此事成功之后,便是每年二百万贯以上的收益,两成也有四十万贯。这是一大笔收入,而且可以持续,杨洄也就不深追了。

    而且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此事我会遣管事与你商议。”杨洄道。

    王元宝被打发走之后,杨洄想了想,起身吩咐备马。

    此时天色还早,他带着随从径直到了李林甫府前,以他的身份,自然不要象那些小官一般在外等着,故此他直接进了门房处的贵客室。

    才进来便是一怔,因为他看到了叶畅。

    叶畅同样是怔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阴霾,这个杨洄,他当然认识,这是他的杀兄仇敌,虽然杨府管事杨富已经被他亲手所杀,但杨洄作为幕后主指,犹自逍遥法外

    两人的目光碰了一下,叶畅笑着起身拱手行礼:“见过驸马。”

    杨洄也笑着摆了摆手:“原来是叶参军在此,怎么,在等李相公召见?”

    “正是。”

    叶畅也是平静地回答,没有露出丝毫恨意。

    “唔,那便请坐吧。”

    两人都坐了下来,不一会儿,李林甫便派人来召杨洄,看情形,是又要晾叶畅了。

    杨洄起身后还向叶畅笑了笑,然后才出门。只是在背对着叶畅时,他脸上的笑容才顿时收敛。

    “这厮可怕”

    此前未曾真正将叶畅视为敌人,所以杨洄并未觉得叶畅有什么可怕之处,但这一刻,他觉得毛骨悚然。

    拒绝自己家的资助,证明他心中牢记着杀兄之仇,在自己面前却和如春风,证明他内心的隐忍与坚韧——这样一个人,竟然被认为过于嚣张不知收敛,若不是他有意做出来的假相,还会是什么

    他为何要做这样的假相,是要瞒过谁?瞒过自己,还是…比自己更重要的别人?

    杨洄带着这个想法到了李林甫的客堂前,李林甫见他来,也只是欠欠身,他一揖到地:“拜见相公”

    “杨公今日来,不知有何事啊?”李林甫请他入座之后问道。

    两人当初是秘密盟友关系,李林甫的发迹,与杨洄背后的武惠妃有关,但是试图扶寿王李瑁为太子的努力失败之后,这个盟友关系就出现了裂痕,而武惠妃一死,双方更是渐渐淡了下来。

    不过至少在有一点上,双方利益是一致的。

    杨洄平静地问道:“到相公这边时,看到叶畅在外等着……不知相公如何看待此人?”

    李林甫咧开嘴,微微笑了起来:“叶十一么,年轻一代中算是比较出色的,论理财的本领,少有人及,见识手段,也非同一般。”

    听得李林甫如此高地评价叶畅,杨洄心中不忧反喜。

    他是了解李林甫的,李林甫其人再有本领,嫉贤妒能的评价是跑不掉的。叶畅本领越大,当他得知此人竟然与自己仇人有关时,他必然会将全部欣赏化为嫉恨,用尽一切方法来消灭掉叶畅。

    杨洄却不知李林甫如今的想法。

    杨洄已经有很久不曾来拜访李林甫了,今日突然来,李林甫便怀疑有什么事情。然后两人一见面便提起叶畅,李林甫就自己解答了自己的疑惑。

    杨洄是叶畅请来的

    而且是请来探他口风的

    若不如此,为何一开口就问自己对叶畅的印象?

    这小辈看来晾了一个下午之后,果然有长进了,终于知道寻人来打探消息了

    想必杨洄下一步,就是替叶畅求婚吧。自己要不要先摆摆谱呢……不成,如今叶畅可谓长安城中最炙手可热的单身男,摆谱摆得失去了这个如意女婿,那可就坏事

    “相公可知此人出身?”杨洄又道。

    “果然,接下来就是要谈出身了,叶畅出身略有不足,家中并无累世缨冠,不过那有什么关系,他家越是门第不高,腾空嫁过去后这个当家主母的位置就越发顽固。而且他身边并无父母需要侍奉……又无弟妹需要照顾,只有一个寡嫂和一侄一侄女……”

    李林甫心中这般琢磨,口里便说道:“唔,我知他出身并不高。不过,英雄不问出身低,以老夫所见,他族中虽是此前无人,有他一人已经足以支撑门户矣”

    杨洄愣了愣,然后就看到李林甫身后站着给他捶肩的李腾空脸色绯红起来

    他与李林甫很熟,故此内室不避,进来时便看到李腾空在李林甫身边。当时心里只琢磨着叶畅的事情,便没有多想。可这个时候,突然间见李腾空面上浮现娇羞之色,杨洄心中一凛

    李林甫疼爱甚至娇纵此女的事情,对于长安城中的权贵来说,并不是什么秘闻,所谓宁伤相子不惹相女,得罪了李林甫的儿子都没有什么关系,可若是惹了他这个女儿,其后果必是极其凄惨。

    难道说……

    杨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正如叶畅是如今长安城中炙手可热的金龟婿人选一样,李腾空同样是长安城中无数人追逐的如意媳妇人选。可直到现在,李林甫也没有流露出要让女儿嫁与某人的意愿。难道说,他其实在心中已经有了人选,那个人选,就是……叶畅

    想到这里,杨洄的心跳得越发厉害,他不动声色,咳了一声,继续试探:“相公说的是,叶畅他这般本领,这般年纪,也不知道哪家的女郎能有福气,与他结成秦晋之好。”

    李林甫笑眯眯地又看了李腾空一眼,李腾空面红耳赤,行了一礼,便匆匆退了出去。她脸色绯红,杨洄却是脸色惨白,不用试探了,他的猜测没有错,这个叶畅,就是李林甫选的女婿

    若真是如此……他来此,就是以、疏间亲

    而且很明显,叶畅并没有和李林甫提起与他不对的事情,既是如此,他自己曝露在李林甫面前,那是自寻死路。李林甫连太子都能阴死,再阴死几个驸马公主什么的,会很难么?

    想到这里,杨洄神情一变,笑着道:“李公,不知何时讨一杯喜酒喝啊?

    他这又是试探,而且是最后试探,要看李、叶两家是不是已经在谈婚论嫁。李林甫却误以为他真是来替叶畅为媒的,心中大感满意,让杨洄来作媒,确实比起别人更合他心意。因此李林甫笑着道:“此事却不在老夫,须得看时日了。”

    杨洄口中顿时发苦,这分明就是说,双方已经达成默契,只差男方来送日子了。

    可为何一点消息也没有传到外边

    杨洄心里暗自琢磨这事情,口里却夸赞起叶畅来:“说起来,这位叶参军当真是年少有为,扬威于边疆,便是班超之流,亦不如也,致富于宅内,陶朱公也不过与之相仿,而且极有才华……还有仁心,当年洛阳水患,淹两县之地,数千百姓流离失所,皆赖其能,而得活之……”

    “晚辈后生,还是浮躁了些,不踏实之处,我们这些长辈,须得多加提点。杨公,你莫要再夸他了,若是当面夸他,只怕他更不知天高地厚”

    杨洄几乎都想哭了,这可真是当自己晚辈啊,他振作精神,决定做最后努力:“不过,前些时日宫里有消息,说是圣人欲为这叶畅之媒,为他寻一门好亲事。”

    李林甫愣了愣,然后恍然大悟:怪不得叶畅没有遣人来为媒呢,原来是这个原因那么这小子这些时日不敢来见他,也算是情有可缘了。

    “此事老夫知道了,那是好事”李林甫笑道:“圣人为媒,天下可没有多少人能有这等荣誉”

    李林甫确实不担心这个,他虽是知道叶畅与二十九娘关系密切,但尚不觉得叶畅会被李隆基招为驸马,原因便在于叶畅家世实在不高。另外,李隆基对他倚仗甚深,想来不会和他抢这个女婿。

    杨洄也是哈哈一笑,可心中已经是彻底绝望,只觉得在这里如坐针毡,敷衍了几句之后,便起身告辞。李林甫也只是稍稍挽留,便送他出了门。

    这让杨洄心里更是不安,李林甫可是很少送人的,最多是唤随侍的管家相送,这次送他出了月堂院子的大门,直到前院来,若是平日里会让他觉得甚为欢喜,可现在,他口中越发苦涩:这不过是因为他夸了叶畅几句罢了

    他若是夸李林甫的儿子,只怕李林甫都会不以为意,但夸叶畅,李林甫如此高兴……分明是叶畅要当定李林甫女婿,并且极有可能是接过李林甫政治遗产的女婿

    杨洄心中暗暗发恨,若是叶畅为李林甫女婿,三庶人之案,自然就不会构成他二人之间的矛盾根源,可是他与叶畅的杀兄之仇,却是绝对不易化解的。他原本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对付叶畅,只不过在李林甫面前,这些方法,有如儿戏

    因为心中想着这事情,出李林甫大门时,他竟然不小心在门槛上磕碰了一下,整个人摔倒在地。他慌忙爬起,心中的不祥之感更加强烈了。

    他不由得回望了一眼,然后便看到叶畅正从门房处的客房里出来,大约是李林甫召见他了,正好看到他摔倒,那目光中的冰冷,让杨洄心中发寒。

    这是一个小李林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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