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宁扬手,熄灭了炉灶里的火。
早膳只有她和小徒弟两个人,就简单一点,两笼灌汤包,一锅小麦粥,腌得生脆的萝卜和莴笋。
七杀门里的弟子大多辟谷,不吃凡米,但也会有用灵力特殊养殖的鱼虾,粗粮等等。
只要有心,修士也可以一日三餐,并不会存在难以克化的问题。
晏宁摆好碗碟,还特意切了两份新鲜的水果,她将筷子递给谢琊时问道:“洗手了没有?”
“当然。”小孩儿微抬脸颊。
祖师爷的洁癖可是出了名的。
晏宁微微一笑,挽起衣袖开始吃饭,偶尔会问一问小徒弟有没有什么忌口,或者过敏的食物。
谢琊吃饭时很有修养,几乎没有声音,只摇摇头算作回答,偶尔余光会扫过晏宁的手腕,先前谢琊没有注意,如今隔得近了,方才明白书中那句话。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谢琊眸光微闪,把头压低一些后,刻意不去看,只盯着白瓷碗里颗颗分明的小麦仁。
五谷不分的祖师爷起初以为这是小米,但味道不同,也更有嚼劲,谢琊很喜欢。
他双手捧着碗,抬起那双已初见雏形显得分外漂亮的眼睛,说:
“师父,再要一碗。”
晏宁起身帮他盛,感慨道:“幸好你两个师兄走了。”
谢琊不解:“为什么?”
晏宁无奈的说:“他们在的话,哪能轮得到你再来一碗?”
这……谢琊顿生危机感。
山脚下,浮云镇。
朝阳闪着金光,勾勒出来来往往行人的轮廓,镇子里凡人居多,偶有修士的身影,大多穿着门派服,或佩刀或背剑,意气风发。
修士的精气神要比凡人强上许多,越是修为高越显得纯粹干净,接近仙风道骨的气韵。
镇子里街巷狭长,早市已开,谢寒洲和阎焰并肩而行,在一家老字号早点铺入座。
店虽小,但阳春面一绝。
即便是修士,也有许多人无法抗拒这样的口腹之欲。
人来人往,谢寒洲和阎焰坐在窗边,他挑了两双筷子出来,剑眉星目的轮廓映照在晨光中,皱眉道:“将就吃点吧。”
拜晏宁为师后,谢寒洲的口味越来越挑剔,倒是二师弟阎焰随遇而安,给什么吃什么。
很快就有小二把热腾腾的面端过来,谢寒洲接下,递给对面的红衣少年,还想帮他拌面。
阎焰赶忙伸手拦住。
有些亏吃一次就好了。
谢寒洲想拿他面里的热汤涮筷子,没门。
黑衣少年赧然一笑,缩回手道:“我舅舅以前老这样。”
那时谢寒洲还小,没什么爱干净的观念,但谢琊特别爱干净。
后来做外甥的就有样学样。
谢寒洲觉得自己能在舅舅手底下活着,实属命硬。
阎焰没再理他,安心吃面。
谢寒洲自知理亏,提前付了面钱,他没什么胃口,吃了大半后就开始转着筷子消磨时间,也发现了早点铺里还有几位同门。
清一色穿着蓝色内门弟子服。
蓝色浓重,越发衬得人群中的那抹粉色娇艳,谢寒洲的目光瞥了一眼,立马转向窗外。
阎焰抬头问道:“怎么了?”
谢寒洲如临大敌,用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五个字:展红袖,快跑。
阎焰的眸光也紧张起来。
展红袖是凌华仙君谢不臣唯一的师妹,二人一齐拜在掌门谢青山门下,算是青梅竹马。
问题是展红袖的年龄已经不小,她没能追上凌华仙君,心灰意冷后又把目光放在七杀门中年轻的弟子身上,想找个人娶她。
谢寒洲和阎焰都在待选名单中。
更要命的是,展红袖作为晏宁的师叔,又同为女子,却一直不喜欢晏宁,觉得她区区替身,不配得到师兄谢不臣的正眼相看。
展红袖对此耿耿于怀。
还曾说,只要云扶摇被寻回来,七杀门就没有晏宁的立足之地,到时她会亲手让她滚。
这位女师叔的敌意并非一朝一夕。
从晏宁刚被带到七杀门开始,展红袖就想方设法除掉她,甚至还把晏宁骗去了祖师爷的禁地。
本以为能借禁地里的护山阵法解决掉这个麻烦,却没想到晏宁命大。经此一事后,展红袖又受到了掌门的敲打,不敢再动杀心。
原来的晏宁更是对她敬而远之,以至于穿书而来的现代灵魂也心有余悸,离这位师叔远远的。
谢寒洲是晏宁两年前第一个收的弟子,他比阎焰更清楚这些过节。
二人正欲离开,那群同门中还是有人认出了阎焰,他生得雌雄莫辩,唇红齿白,哪怕在人群中也很难被忽略。
于是有弟子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些弟子为了讨好展红袖,不惜用难听的话语羞辱阎焰,因为这个无权无势,甚至没有灵根,前不久还在外门做牛做马的弟子,竟然敢拒绝展红袖抛来的橄榄枝,而选择了她的宿敌晏宁。
展红袖被追捧惯了,心气高,总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这世间除了师兄谢不臣,还没有别的男人敢如此直接拒绝她。
这梁子便轻易结下了。
谢寒洲暗叹一句倒霉,刚想替二师弟出面说几句话时,就听见那群弟子高声骂道:
“哑巴了?不知好歹的蠢货。”
也有人伸手阻拦阎焰:“哎,你别走啊,几天不见又漂亮了。”
“我瞧瞧……”
污言秽语不堪入目,在展红袖的默许和纵容之下,更有人说道:“阎师弟,真羡慕你,一个人就能过团圆节。”
谢寒洲忍无可忍,想要动手时却被阎焰扣住了手腕,红衣美人抬眼笑道:“师兄,不值当。”
谢寒洲冷着脸道:“他们明里暗里在骂你是孤儿,这也能忍?”
阎焰唇角微弯,低声道:“狗吠罢了,何必记挂在心上。”
他的声音很轻,只有身旁的谢寒洲听到,那些挑事的弟子见阎焰还能笑出来,再次言语攻击道:
“狗东西,没脸没皮。”
“可不是嘛,听说他拜晏宁为师,住在一处,指不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我看晏宁也不干净。”
“真恶心啊。”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阎焰唇角的笑渐渐冷了下来,他松开扣着谢寒洲的手,道:
“师兄,躲不过了。”
这场架必须打。
谢寒洲终于肯笑一笑,他手中运起灵力,蹲身拍在地面上,明光四射,很快就有水色的结界拔地而起,把修士和凡人隔开。
谢寒洲始终牢记着舅舅谢琊的教诲:修士打架,凡人避让。
阎焰也没闲着,他踢起脚边的板凳作为武器,直接照着骂得最凶的那个弟子脑门上劈去,又准又狠,对方甚至来不及聚拢灵力。
炼体修士的可怕之处就是在于,他没有招式可言,你无法预判,你也不如他那样能抗伤害,人一旦不要命,就相当可怕。
展红袖再也坐不住了。
她试图加入战局,却始终顾忌着自己的身份,以及谢寒洲的身份。
是,阎焰好欺负。
谢寒洲可不是。
整个修真界里,除了他舅舅谢琊,没有人敢欺负谢寒洲。
展红袖强压怒意,起身拍烂桌面道:“够了,都给我住手!”
于是,谢寒洲把被他抓住脖颈的弟子甩到了地上,阎焰一个打三个还游刃有余,那些弟子怕受伤总有顾忌,阎焰的打法却是为活命,展红袖叫停后,他抹了把唇角的血迹,依旧温温柔柔笑着。
他的人生已经破烂不堪,被骂被羞辱无关紧要,可是晏宁没有错。
她是他的师父。
受不得半点侮辱。
日渐黄昏,阎焰和谢寒洲的好事到底没有做成,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一前一后回到竹楼。
山上远没有山下喧闹。
晏宁和谢琊坐在院中的秋千上看书,梧桐碧绿,延伸出篱笆外,也挡住西晒。
阎焰低着头,不想叫晏宁瞧见脸上的新伤,他把从镇子里买来的桂花糖塞到谢寒洲手里,道:“我去干活,你跟师父说吧。”
“行,你要伤药吗?”
谢寒洲别的没有钱管够,他和阎焰把早点铺掀了,最后赔钱了事,唯独没赔被展红袖拍烂的那张桌子,天知道那个女人的脸色有多难看。
阎焰摇了摇头:“不用了师兄,上次师父从你那要来的伤药我还没用完。”
谢寒洲掂了掂手上的油纸,糖的分量比上月多一倍,看来二师弟是考虑到多了一个小师弟,买糖买双份。
他跨过门槛,走到梧桐树下的石桌旁,自己倒了杯茶喝,酝酿一番后才道:
“师父,你没看到我回来吗?”
晏宁连头都没抬,她盯着书卷里的修炼心法道:“有事说事。”
谢琊倒是肯抬头看他一眼。
大外甥欲言又止,一看就是在外面惹了事,还跟人打了架。
谢寒洲往前一步,老实交代道:“师父,有人骂二师弟和我。”
晏宁点头:“不要冲动。”
谢寒州又道:“骂得可难听,说我们是孤儿。”
晏宁向来温和,淡定道:“不要冲动,好吗?”
她今天早上才教过小弟子,无论何时都要礼貌,别骂人。
谢寒洲继续告状:
“师父,他们也骂你了。”
晏宁沉默了。
就在谢琊以为她就这么算了的时候,早上还教他温和有礼的徒孙忽然重重合上书卷,捋起袖子道:
“人呢?”
谁骂的?
……
晏宁从秋千上起来。
谢琊默契的和谢寒洲对视了一眼,二人齐声开口劝道:
“师父,你别冲动。”
晏宁摆摆手,淡声道:“我没冲动,我就想过去看看人家是怎么骂我的,顺便学两句。”
谢寒洲支支吾吾道:“反正…很不好,还造谣你的清白。”
谢琊听言,眸光变了变。
他放下手中的九连环,抬头同晏宁道:“师父,你别放在心上。”
晏宁笑笑,无所谓地说:“七杀门里的人都知道,我是师尊谢不臣的附庸,是靠他而活的菟丝花……”她顿了顿:“造谣我清白的人无非是想师尊厌弃我。”
这对晏宁来说反而是好事。
谁愿意当自己师父的炉鼎呢?
晏宁猜也知道是那位红袖女师叔在背后推波助澜,展红袖的目的也很简单,她觉得晏宁脸皮薄,恐怕承受不住这种非议,会自行离开。
然而此晏宁非彼晏宁,她并不在意这种所谓的荡i妇羞辱,大清都亡了那么多年,晏宁作为建设美丽中i国的接班人,格局早就打开了。
她看了眼谢寒洲被剑气划破的衣袖,还能半开玩笑道:“大头,你这衣服的质量也太差了吧。”
那么有钱一人,不买件好点的。
谢寒洲愣了愣:“师父,你不怪我们跟别人打架吗?”
回来的路上,谢寒洲连跪在饭厅,看着师父和小师弟用晚膳的事都想好了。
晏宁微笑道:“不怪。”
错不在你们。
谢寒洲松了口气,开始吹嘘自己怎么一打五,还能保护二师弟,他顺势扯下坏了的半截衣袖,本来想留着卖惨的,如今没事,谢寒洲便解释道:
“师父,我虽然有钱,但要养我舅舅,你不知道谢琊那个人,不是鲛人纱他不穿。”
谢寒洲声情并茂地控诉:“还有,他多金贵,多了不起,视钱财如粪土,做外甥的不省着点,再大的家业也养不起我舅舅。”
少年话罢,又在心底腹诽:
现在我还要多养一个师父。
造孽啊。
谢寒洲一吐为快,他从不敢在谢琊面前吐槽,怕被打怕挨捶,但他真的很委屈。
殊不知,谢琊再次听见了他的心声。
做舅舅的开始反思。
看来他还是对谢寒洲太宽容了,才会养成他这种两面三刀的性格。
玉雪可爱的小娃娃抬起笑眼,“师兄,你舅舅知道你在背后这么说他吗?”
谢寒洲轻蔑一笑。
“他?他一天天的就只知道闭关。”山门一锁,与我无关。
“哦。”
谢琊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
夕阳洒在庭院,远处可见炊烟,晏宁看着相处融洽的大弟子和小徒弟,忽然说道:
“大头,你带三丫去洗澡吧。”
修士们虽然有净尘诀,但不比泡澡舒服,加上小徒弟大病初愈,之前又因为发热出了许多汗,去后山的温泉池洗一洗最好。
晏宁笑望着他们。
谢琊忙道:“不必!”
谢寒洲道:“我不要。”
弟子们异口同声,别开脸,面色有些许怪异,晏宁不再强求,同谢琊道:“不要师兄的话,师父陪你洗澡好不好?”
谢琊的耳尖肉眼可见红起来。
他直觉徒孙在玩弄他,可他没有证据,又碍于幼童的身体,谢琊强压下羞耻的情绪,认真跟晏宁说:“师父,我阿娘教我,男女七岁不同席。”
他一本正经,小脸严肃。
谢寒洲觉得这小古板有点像他舅舅,不免调侃道:“可是你才六岁啊,有什么关系?师父又不是别人,她的年纪都能当你后娘了。”
谢琊抿唇,就无语。
喜当后娘的晏宁也很难高兴起来,她刚想叫谢寒洲去饭厅面壁思过,就听见了竹楼外传来的脚步声。
不是阎焰,是陌生人来访。
最近晏宁总有不好的预感,昨晚更是没有睡好,心绪难宁。
谢寒洲倒是善解人意,主动守到门口,也瞧见了踏着山路拾级而上的内门弟子,弟子的衣袍上绣着白色山茶花,不出意外是凌华仙君谢不臣的人。
提起谢不臣谢寒洲就来气。
他不是拜晏宁为师嘛,这就意味着要叫谢不臣师祖,也太给谢琊丢脸了,舅舅是创立宗门的祖师爷,连掌门谢青山都要称他一声师父,谢寒洲却以一己之力乱了辈分。
难怪舅舅这两年不待见自己,上次见面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谢寒洲把那弟子拦在门外,顺手扯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唇边,道:
“我师父很忙,有事跟我说。”
蓝衣弟子拱手行礼,提高音量道:“仙君已经出关,派弟子前来,请晏姑娘去殿内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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