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时的头又开始剧烈疼痛,她睁不开眼,四肢无力,像浮在一片海面上,无处施力。
“轰隆”一声,震耳雷声响起,陈时这才睁开了眼睛。她听见不停歇的雨声,又晕晕沉沉看见天花板的灯管像是电压不稳,开始一闪一闪。
清醒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还在一中的门卫室里。
又是一个梦,让她回到了五年后。
而门口有人叫她:“陈时?你怎么在这。”
陈时看见门卫室门口,叶树撑着伞,清俊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只有一把伞,两个人到了咖啡厅后各自都打湿了一半肩膀,叶树淋得更严重,两个狼狈的人相视一笑,像是重回了高考后告别的那段高中时光,那个时候,大家都潦草简单地过着,却又无法忘记那些幼稚却深刻的点滴。
陈时问叶树:“你是回一中看老师的吗?”
叶树点头,“不过你来一中是干嘛来了。”
陈时脑子还有点混乱,她分不清自己之前那段记忆是在做梦还是真实,自己是不是真的回到了五年前,只能轻轻说:“我去找我以前的老师,她是周封故的姑姑。”
这个以前从未在二人之间提及过的名字像颗隐形炸弹,叶树的身体明显僵硬了,“这样啊。”
陈时觉得心里有些酸软无力,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对叶树提及周封故的死,却听见叶树说着:“我前几天碰到周封故了。”
这话顿时让陈时惊讶无比,又不敢相信,“你……你是说……周封故他……”
暴雨的这一天,陈时本来被雨水打得冰凉的手脚开始一点点回暖,她听不见窗外的雷声,也听不见室内的钢琴乐,她只看着叶树,试图证明自己的猜想。
“周封故没死,是不是?”
叶树觉得陈时应该是睡坏脑子了,“陈时你是在梦游吗,周封故怎么会死。”
“这就好,这就很好。”陈时在高考后,第一次笑得如此舒心。
“不过。”叶树补充着,“我们高考那天,他好像在连海外面等你。”
陈时的笑顿住了,“他等我?什么意思。”
“你也知道的,周封故之后去了中专,但是高考那天他没去,我考完出来才看见他在外面站着,好像站了很久,应该是在等你吧。”
周封故没死,这证明陈时回去是有用的,她真的改变了周封故的命运,但是陈时不知道这一世空缺时间的具体情况,也不明白为什么周封故会在高考那天在连海门口等她。
陈时问:“你有周封故联系方式吗?”
叶树苦笑摇头,“没有。我和周封故,说来小时候还是特别好的朋友,可是自从小学毕业之后,他背着我们一个人去了十三中,就没有再来往了。”
陈时一颗心突然跳的很快,这对于他们过去的疑问从她重生到初中那时一直持续到了现在回归现实的时间点,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段过往很重要,“可以和我说说,你和周封故的事吗?”
叶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班里转过来一个男孩子,叫周封故。
叶树那个时候是个虚荣的小孩,坐在第一排会被老师夸奖,还能被老师抽去黑板上做题。
周封故转过来那天,班里的小孩们齐齐“哇——”了很久,女孩子们是因为周封故长得很像最近电视上的那个偶像剧男主,男孩子们是因为周封故带来了最新款的游戏机。
叶树却不开心,因为周封故要抢他第一排的位置,叶树不服:“你凭什么坐我旁边!”
周封故背着小黑书包看了叶树一眼,仰起头说:“我爸爸是连海的老师。”
“所以我的学习也是最好的。”
叶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连海,问:“连海是什么?”
周封故翻开崭新的文具:“连海就是我们这里最好的高中。”
叶树听见“最好”这两个字就被镇住了,他又问:“你上次数学考了多少分?”
周封故回答他:“满分。”
于是叶树和周封故的小小斗争开始了,一人在早上的英语默写默了全对,另一个人就在晚上的数学小测里拿了满分。
他们是竞争的对手,也是惺惺相惜的朋友。
二人旗鼓相当,谁都不压谁一头,叶树在周封故面前从来都没有尝到过胜利的滋味,可有一天,周封故却在他面前显得特别失落。
周封故说:“我爸爸要搬走了,去一个没有我跟我妈妈的新房子。”
过了一年,班里的于烟烟却说:“我要有一个新爸爸了,他姓周,是连海的老师,可厉害了。”
大家都知道,于烟烟很努力,虽然成绩不是前几,但是老师很喜欢她。
于烟烟很内向,但是经常偷偷看坐在第一排的周封故发呆。
于烟烟不怎么爱说话,却喜欢在周封故发完言之后用力鼓掌。
于烟烟很乖,老师说于烟烟是班级里最乖,最用功的好孩子。
有人说:“于烟烟,你的发夹好丑啊,都戴这么久了。”
于烟烟也只是继续做着算术题,不理会。
于烟烟在小升初前段时间终于鼓足勇气对周封故说:“周封故,我们做朋友吧,我们现在有同一个爸爸了,我们可以一起去一中。”
那天周封故咬死牙红通了眼瞪着于烟烟,接着跑出了教室,没有回来上课。
于烟烟是从来不违反校纪的于烟烟,她端端正正地坐在第二排,目光炯炯看着老师,手脚却很凉。她的耳边一直回响着恶魔低吟般的闲言碎语:
“于烟烟好坏啊,抢别人的爸爸——”
“于烟烟真不要脸,凭什么要和周封故做朋友啊——”
“周封故肯定讨厌死于烟烟了——”
于烟烟想说,不是的,妈妈不是第三者,妈妈是在新爸爸离婚之后才认识新爸爸的。
于烟烟又想问,周封故真的讨厌她了吗?
周封故真的想她去死吗?
在小升初考试前一天,于烟烟的尸体在湖中央被发现,据说是前几天她离家出走,一个人跑到偏僻的湖边,不小心跌了进去,便再也没有上岸。
有同龄的女孩说,那片湖是学校里许多人会去许愿的地方,或许于烟烟是想去那里许愿期盼,有人说于烟烟是去许愿自己的考试成绩,有人说于烟烟是去许愿周封故能和她做朋友,而真相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那个暑假,周封故没有动笔答题,叶树之后再也打不通周封故家的电话,听说,周封故被他姑姑接去了十三中,距离市区整整一百公里。
叶树眉头皱得很深,像沉在回忆里出不来,“其实于烟烟的事……并不是周封故的错,如果真的要追究起来,谁都没错,但是谁都有一部分的责任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谁都忘了这件事,周封故却死也忘不了。”
叶树想到他初中时偶遇周封故和陈时,又苦笑着摇摇头,“你还记得初一数学竞赛吗,你还叫他表哥,我倒是都被你们骗了,还真以为你们有血缘关系。那是我小学之后第一次看见他,只能说,和我印象里的完全不一样了。”
以前那么骄傲的一个人,除了背依旧是挺着的,好像心理、灵魂、梦想,都没力气立直了。
走之前,叶树恭喜她:“听说你能去江大了,不错啊,我们班这次好多人都考砸了。”
江大?原来高考成绩也随之改变了么?
陈时对叶树说了谢谢,心里却没有太多喜悦。
周封故没有遭遇意外本是好事,可他心里一直余留的悔恨和阴影要怎么去除?
他还在这世上,可去了中专,没有参加高考的他真的有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回家之后,陈时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半梦半醒之间,这世界被更新的记忆一下子全部涌进她脑海。
周封故没有再惹处分,母亲也平安无事,于是她没有再去接近周封故,静心学习考上了连海。
周封故也没有再来主动找她,偶尔她还会听说周封故的名字,听说有时周五放学,中专的人会来连海门口,接走几个打扮精致的普通班女生。
在这些被重置升级的记忆中,好像也包括连海门口的街道一闪而过的周封故的身影,沉默,颀长。
那些初中时矛盾的碰触与小心翼翼的接近,被揉进过往里,再也寻不到具体踪迹。
恍惚之间,有个更加深刻的记忆在她脑海里展现:在被她改变过的这一世里,第一天高考的上午,陈时随着人流挤出校门,她看见树荫下的周封故神色不清,目光却停留在自己身上,两人擦肩而过,她听见周封故问:“你到底是谁?”
完完整整阅读了这一世带给自己的新记忆后,在陈时的想象幻境中,于烟烟幼小的身影显现了出来,稚嫩的脸上划满了泪痕,她不断地重复:“我好难过。”
可是于烟烟,你再也不会知道,周封故也难过了好久好久。
盛夏,连海的教室公寓楼,周封故从楼道里走了出来,宽大黑色t恤和做旧的牛仔裤,头发两侧剃得很短,袖口隐隐露出一截黑色纹身。
他看见在楼道外站着的陈时有些意外,“你在这做什么。”
陈时等了很久,仰着头回答:“等你。”
周封故和初中比起来更高了,脸上的疏离感也更重,五官线条立体冷硬,侧脸看过来,额角形成一小块阴影。
周封故起步走了,陈时在后面继续跟着,“高考那天你为什么在等我——”
回到现实时间点后,陈时好像胆子又变得更大了。
“等你?”周封故回得很快,“自作多情了吧。”
陈时没被周封故这架势吓退,“周封故,你来十三中是为了赎罪吗?”
周封故突然转过了身,表情含着浓重的警告之意:“够了。”
平时小心翼翼,天天拘泥于解题方式和给分标准的女孩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这时像借到了巨大的勇气,毫不退缩地说着:“你从来没有对不起谁,你只是对不起你自己。”
“我很抱歉,我不懂你的经历,也没有受过什么挫折,我的生活没有打打杀杀也没有恩怨纠结,但是你帮助过我,我很感谢你,不想你死,也不想看你这样过你不喜欢的生活,你如果需要我做什么,请你说给我听。”
陈时说完这一番话,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都在轻微发抖。
她呼吸得很重,没反应过来便被周封故紧紧攥住肩膀,那力度太大,大得陈时以为自己的骨头都要裂了,“是不是叶树和你说的?你究竟知道多少?”
周封故弯腰凑了过来,陈时没闭眼,只是牢牢看着他,周封故也不退让,二人额头相贴,呼吸交错间鼻尖偶尔触碰。
在其他人的角度看去,像是久久分别的伴侣在缠绵拥抱亲吻。
而陈时知道,他们只是在幼稚地较劲。周封故倔,可陈时比他更倔。
周封故没做别的,他只是那样深刻地看着陈时,试图找出眼前人的漏洞与退缩,可陈时那样无畏,固执,周封故失败了。
随后,他把头以认输的姿态垂了下来,腰弯得更低。
陈时感觉到周封故低头轻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那双手的力度渐渐变小,她听见耳边有话传来:“高考前几天,我梦到我死了。”
从高楼坠下,狠狠摔到水泥地上,失去知觉的前一刻甚至能感受到血液流淌而出的烫。
陈时别过头,声音哑了大半,“你现在没死,不是吗?”
周封故放开了陈时,“你曾经说的那些,说什么别惹事不然会死,我只当是你的梦话。”
“到现在我才觉得奇怪,难道,你能知道我的未来吗。”周封故带着自嘲意味说了这话,觉得自己太过可笑,预见未来,怎么可能呢?
陈时却突然说:“你要不要,和我回十三中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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