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流城外有一处极其着名的去处一座装满金色池水的湖泊,名为夕照湖,湖水引自介河,并无特异之处,真正呈现金色的是湖底的一块巨铜。

    慕名来此观赏的外地人,即使听说过夕照湖的故事,也要再听当地人亲口说一遍。断流城居民总是非常热情地给予回应,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将当年那场惨烈的大战描述得栩栩如生,鲜血如在眼前,哀声似在耳边,最后,当听者满意之后,讲述者会摊开手掌,非常客气地说:“我讲得卖力,您听得高兴,可也不能白听是不是?”

    游客不情愿地掏出一小块散碎银子,觉得自己上当了,下一批游客则继续这个游戏。

    慢慢地,讲述者之间发生了竞争,终归是说不如唱,一群唱曲儿的艺人打败了唾沫横飞的口述者,垄断了夕照湖的故事市场,总数大概二十几人,水平参差不齐,分别唱给不同的人听,倒也相安无事。

    这天上午,所有艺人都被“请”到城墙上为一场别开生面的宴会表演,有些人觉得自己唱功太差,怕在大人面前丢脸,于是婉拒邀请,却被军士绑上绳子,一路牵到了城墙上,更加丢人。

    夕照湖原本紧挨着断流城,修建新城墙的时候特意后退一段距离,新墙拔地而起,比旧墙宽了足足一倍,上面建有楼阁,正是欣赏夕照湖美景的最佳地点,至于最佳时间,当然是夕阳半下的黄昏,湖水此时越发灿如黄金,贪财的人恨不得一跃而入。

    二十几名艺人,加上吹拉弹拨的同伴,共有五六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从早晨一直等到下午,肚中饥饿,心怀忐忑,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城里的大人们。

    当夕照湖上的金色仿佛熟透了的麦田时,一名军士来了,打量了几眼满屋子的人,懒洋洋地说:“待会唱得好,有赏,唱不好。砍头。”

    众人一听真的只是唱曲儿,心先落了一半,然后目光齐刷刷落在云梦仙身上,那是一名二十七八岁的妇人,颇有几分姿色,却不凭脸蛋吃饭,全靠一副嗓子傍身,数年来一直都是夕照湖歌者当中的魁首,要说谁唱得好。没人敢自夸比她更强。

    云梦仙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当年在皇京与不少达官贵人有过交往,当下整理衣裙,带头走出房间。目不斜视,一脸的倨傲。

    军士轻轻哼了一声。

    阁内的宴会刚刚开始没有多久,艺人们等在外面,只有云梦仙和她的琴师进去献艺。

    云梦仙低眉顺目。缓缓施礼,年纪虽不年轻,声音还像少女一般柔嫩。“贱妾云梦仙,见过诸位大人。”

    既然是宴会,就该觥筹交错,即使主客生疏,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落针有声,云梦仙心中一跳,知道今天这道关不好过,悄悄抬眼,飞快地扫了一眼,看到十几名文武官吏,分坐三桌,个个都像木偶一样,对摆在面前的美味佳肴无动于衷。

    她看到了自己熟悉的人,断流城城守陈知味,肚皮滚圆的老家伙,曾经酒后对她动手动脚,断流城的黄符军新统帅符皓,据说是皇族子孙,表面上优雅风趣,骨子里儒弱贪婪,云梦仙从他这里从来没得到过半分赏钱,反而每月都要上交一分所谓的军械费。

    “对面就是成群的妖魔,黄符军背井离乡过来保护你们,可不容易。”这是符皓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每个人都明白其中的含义,那就是要钱、要更多的钱。

    主桌上还有两位奇怪的客人,一位年轻的道士和一位年轻的符箓师,云梦仙很少给这种客人唱曲儿,心中又是一惊,急忙垂下目光,再不敢开口。

    慕行秋接受了邀请,独自前来赴宴,发现所有人都变得健忘了:城守陈知味曾经在慕行秋手中吃过大苦头,几年不见,他似乎连慕行秋是谁都给忘了,一口一个“庞山贵客”,满嘴的官腔;黄符军统帅符皓原是南方皇隐城的都督,曾经差一点死在申庚手下,他也将往事忘得干干净净,态度十分冷淡,见面之后总共只说过两三名完整的话。

    其他官员也都不冷不热,尽量躲避慕行秋的目光,尤其没人敢说出“慕将军”三个字。

    这可不是一次怀旧的宴会,只有一个人对当年的往事表现得很感兴趣,就是那位年轻的符箓师。

    符箓师名叫梁世济,相貌俊雅,不到三十岁,戴的却是九重冠,位居圣符皇朝龙宾会十二位大符箓师末席。只有他几次试图交谈当年的断流城大战,慕行秋一律敷衍过去。

    唱曲艺人的到来,改变了宴会上的暗斗方式。

    陈知味佯装不认得云梦仙,冷淡地问:“你都会唱些什么?”

    云梦仙会的曲子不少,可是在夕照湖,她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贱妾会唱断流城外的一场大战,天地因之巨变,生出城边一座黄灿灿的夕照湖……”

    “就唱这个。”黄符军统帅符皓难得说句话,随后抓起酒杯,默默地喝酒,好像他根本就不属于这场宴会。

    琴师拨弦,云梦仙婉转吟唱,她是个乖巧的女子,知道这种场合该唱哪种曲子,黄符军是这首曲子里的主角,光是渲染符箓制造出的重重法术,就用去了一半字句,然后才是歌颂圣符皇朝的将士勇往直前。

    不管唱些什么,云梦仙的声音是无可挑剔的,几名官员伴随曲调轻轻地摇头晃脑,宴会上的冷清气氛为之一散。

    曲毕,云梦仙偷瞧主桌上各人的脸色,陈知味脸上带笑,她知道这种笑随时都会转为凶狠的面孔,符皓仍在默默品酒,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唱曲结束,道士似笑非笑,符箓师面无表情,好像有些不满。

    云梦仙收回目光,心中怦怦直跳,她终于明白。今天这场宴会的真正主角乃是这位梁大符箓师,两人曾经见过面,那时的梁世济可没有现在这种冷漠的眼神。

    “不是有一首《将军行》吗?唱来听听。”一直默默喝酒的符皓突然开口了,语气生硬,好像憋着一肚子火,说话的时候连头都不抬。

    “贱妾对这首曲子不熟,外面的张三先生……”云梦仙还没明白黄符军统帅有何用意,但已预感到再唱下去会有危险,想要将这块烫手山芋转到别人手里。

    “不熟?那就是会唱了,开始吧。”符皓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几名仍沉浸在曲调之中的官吏一惊,急忙正襟危坐,看着满桌的酒菜,却连筷子都不敢碰一下。

    云梦仙无奈,只得缓缓而唱,尽量吐字含糊些,反倒别有风韵,又有官员跟着摇头晃头了。

    《将军行》唱的是一位将军鼓舞军民士气,身先士卒打败妖兵的故事。用词简陋,却是普通游客最为喜欢的一首曲子,云梦仙还在皇京的时候就能熟唱此曲,数年间已不知道唱过多少遍。却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胆战心惊。

    她一直在悄悄观察梁世济,总觉得这位年轻的大符箓师正在酝酿着什么。因此当梁世济眉毛一扬,她立刻闭嘴不再唱下去,毫无准备的琴师过了一会才住手。

    “我问你。《将军行》里的这位将军姓甚名谁啊?”梁世济开口问道。

    云梦仙立刻跪下,“贱妾不知,贱妾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曲子。一知半解,都不知道里面究竟说些什么。”

    梁世济嘿了一声,“这是一首反诗,里面的将军并非人类,乃是巨妖王漆无上,妖人编造此曲,隐去姓名,借用你口颂扬妖兵功绩。”

    云梦仙脸色骤变,怎么也想不到一首曲子会惹来这么大的罪名,“大人饶命,贱妾浅陋无知,实在不知此曲唱的是什么啊。”

    梁世济转向慕行秋,“断流城虽然守住了,可是妖族未灭,到处都是战场啊,像这些贱民,一副可怜模样,其实都在为妖族蛊惑人心。”

    慕行秋明白这场宴会的用意了,梁世济显然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我有一事不明。”

    “慕道士请说。”梁世济面对道士时总是很礼貌。

    “据说这个时候的夕照湖景色最美,咱们走到窗边就能望见,可是却坐在这里听一首毫无特点的曲子,还要辨析曲子里到底有没有妖族的阴谋,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梁世济笑了两声,“请慕道士见谅,如今的断流城已是阻挡妖军的边疆重镇,我身负重任,难免草木皆兵。”

    “那就把她撵走,耳不听心不烦。”

    云梦仙心里暗暗感激这位慕道士,以为危险已过,没想到大符箓师仍不肯放过她。

    “没听见就算了,既然听见,我不能装糊涂,请慕道士先去欣赏美景,天黑之前,我就能审完这起案子。”

    不等慕行秋表示同意,符皓已向门边的军士挥手,数十名艺人都被押进阁内,众人见云梦仙跪在地上,也都跪在她身后,都在纳闷这场祸事从何而来。

    梁世济起身,看着众艺人,“你们都会唱《将军行》?”

    没人敢承认,也没人敢否认,全都静默无声。

    符皓拍了一下桌子,“一群唱戏的,谁给钱就唱谁的好,通通杀掉就是了。”

    艺人们无不大吃一惊,一个劲儿地磕头求饶。

    梁世济等了一会,见慕行秋没有反应,他说:“我给你们一次机会,你们自称是唱曲儿的,不是妖族奸细,那就共同唱一曲,在座十八人,能让一半人落泪,我就放你们一条生路。”

    艺人们目瞪口呆,就算是唱功最好的云梦仙,也没有催人泪下的本事,何况众人合唱一曲,效果只会更差。

    官员们却都拍手称赞。

    慕行秋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夕照湖,暗暗施展念心幻术,果然不出所料,城墙上充满了重重的禁制,像一张不可见的粘稠巨网,挡住了他的幻术。

    他知道,这是龙宾会在向自己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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