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自己的一切,当然也包括真实的名字:他叫锦簇,曾是一大群妖族的首领,被称为“饭王”,在他的带领下,这群妖族挽救过许多同类,最后却全体沦为魔种的奴隶,需要道统祖师的特赦,才能保住性命。

    锦簇羞于再回群妖之地面对从前的部属,他转身走进森林,不允许任何妖族跟随,那时他并不确定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想独自流浪一段时间。

    森林的北边是群妖之地,南边是人类的王国,锦簇一连几天在林中毫无目的地游逛,渴饮林中泉水,饿食无名野果,甚至直接吃青草。

    第五天,他终于抛去心中的自责与羞愧,恢复锦尾马的形态,在林中驰骋,与鹿群竞跑,与虎狼搏斗,脑子里一无所想。

    他从不计数时日,因此不知过去了多少天,他突然倒在地上,又化成人形,紧紧靠在一棵树上,不停地呕吐,虚弱得站不起身,被他抛去的自责与羞愧以更加强大的姿态回来了,冷冷地俯视着他,一字不说,只凭目光就让他抬不起头。

    锦簇的衣裳全没了,就这么赤条条地躺在树下,林中的动物舔他的身体、昆虫在他身上爬行、树叶将他掩盖,他都不动,直到头顶响起一个人类的声音,他才勉强抬眼望了一下。

    “你想给蚂蚁当食物吗?你的皮太硬了,它们咬了好几天,也没弄下一块来。”

    锦簇透过挡在眼睛上的树叶,看到一名形容枯槁的老人正冲他微笑,面容隐约有些眼熟,想了好一会,他吐出两个字:“走开。”

    老人却不识趣,“你既然不避虫兽,为何要驱赶我呢?”

    因为你会说话,比最会制造杂音的飞虫还要聒噪,锦簇懒得开口,于是收回目光。甚至不再去想这个人到底是谁。

    老人大概也觉得无趣,转身走开,没一会又回来了,拎来一截枯木桩。放在锦簇身边,然后慢慢坐下,“我曾经强壮有力,为了一直强壮有力,我做过许多不该做的事情。结果衰老还是来了,而且是突然到的,一下子就将我击败,上一刻我还以为自己立于巅峰,下一刻我已垂垂老去,连自己的胳膊腿儿都难以驾驭。”

    老人长叹一声,抬头仰望头顶的树冠,似乎在羡慕这树的蓬勃生机。

    “我有过远大的理想,以为自己能够超脱世间的一切争斗,弥合那些持续了十几万年的仇恨与杀戮。结果一道小小的法术就让我迷失了方向,理想烟消云散,份量比不上一片树叶。于是我加入争斗,将仇恨当成武器,将杀戮当成手段,实践了自己曾经鄙视过的一切丑行。”

    “但这有什么用呢?另一道法术又将我唤醒了,于是我明白,在我心里曾经存在过的不是理想,而是实现理想之后获得的荣耀与地位,我渴望众生的跪拜与崇敬。可我的实力不足,所以我就编造出一个理想,拒绝与强者比试力量,令自己处于不败之地。当我终于获得一点力量。我露出了真面目,迫不及待地加入到争斗中去,抢占地盘、广收门徒。”

    “可力量抛我而去,我又失去了争斗的资格。我在想,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所谓的理想?它只是弱者的自我安慰吗?照这样说来,纯朴只是没有可争之物、伟大只是没有对手、高贵只是用墙壁和卫兵挡住了低贱、善良只是因为灾难发生在别人身上……”

    锦簇慢慢抬起头。拂去脸上的树叶,惊讶地看着老人,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因为老人的话几乎与他这些天来的所思所想一模一样。

    “我就这样推论下去,为自己的一时软弱和犯下的巨大错误寻找借口,我差点将自己说服了。”老人低下头,看着地上的灰头土脸。

    “难道不是这样吗?” 锦簇忍不住开口,“众生各按自己的力量与智慧行事,有的吃草,有的吃肉,有的杀戮,有的被杀,能飞的不会在地上走,能居人上的想方设法也要保住地位。这世上的确有人抛弃财富,却因此获得大批追随者,获得另一种力量,这不就是你曾经的理想吗?也有人绝情弃欲,却在寿命和法术上远远超出凡人,甚至不再将自己当成众生之一。我拥有了某种力量,就拥有了它的本能,而我只不过是一个承载者,我什么也做不了,没有对,也没有错,全是力量在通过我行事。难道不是这样吗?”

    锦簇太久没有说话,每吐出一个字都感到血液在加速流动。

    “如果是这样,你又为什么躺在这里呢?你的力量没有全部消失,你不是腐肉,却宁愿像腐肉一样烂掉,力量的本能呢?为什么没能继续操纵你?”

    锦簇慢慢坐起,“因为……我觉得羞愧,没能率领群妖取得胜利,反而将他们带入绝境……不不,我的真实想法不是这样,我觉得羞愧,是因为自己的力量太弱小,在强者面前不值一提,在他们面前我与腐肉无异,所以我躺在这里宁愿烂掉,我为自己而羞愧。”

    “所以力量曾经支配你,现在却是你在支配力量,你用另一种方式打败了力量给予你的本能:宁愿烂掉也不肯用剩余的力量为恶。”老人站起身,拎起枯木桩,“那么软弱有时候也是很有用的,唯有软弱能束缚力量,我以衰朽之躯得到平静,你以腐肉之志压倒力量,世间强者越攀越高,他们就是这个世界的力量,也是这个世界的疯狂,只有弱者才能将他们拉下来一点,维持世界的平衡。瞧,我的理想竟然还在。”

    老人拎着木桩走开,经过几棵树之后消失不见。

    锦簇抬手摸了一下额头,他真的在发热,作为一名不算太弱的大妖,他居然生病了,“这都是我的幻觉吗?”他轻声自问,突然想起老人是谁了,“洪福天,你是洪福天,我听过你讲授古神教,后来你占据了断流城。创立了洪修会——你也被魔种控制过。”

    可锦簇从来没见过衰老之后的洪福天,所以他分不清刚才见过的人是真是幻,眼前一切未变,枯木桩躺过的地方野草根根直立。好像从未受到过任何压迫。

    锦簇恢复羞耻之心,采叶制衣,向着洪福天消失的方向走去,心里琢磨一个问题:如果弱者是对力量的束缚,那么究意该如何束缚呢?他天生妖力。此后修行过各类妖术和道法,受魔种操控期间还接触过一些魔族法术,可是都不深入,加在一些也如同浅浅的池塘,一眼望到底,容不下大鱼。

    他不停向前走,没再看到洪福天的身影,事实上,他已经将洪福天忘掉,专心思考自己的问题。脚步却没有停,渴了、饿了,就随手抓一点东西塞进嘴里,不管那是树叶、果实,还是倒霉的昆虫或蜥蜴。

    走过了三个黑夜、两个白天,锦簇听到一阵奇怪的吟唱声,时而如急风骤雨,时而如泉水淙淙,满是悲意,中间却又夹杂着新生的喜悦。

    他循声走去。在一片树木稀疏的林地里看到一群妇女,四五十名,有老有少,围着一座新堆成的坟绕圈慢行。一边哭泣一边歌唱,每个人轮流上前,从前人手里接过一只水罐,往坟边浇一点水。

    她们的步伐就像是在跳舞,舒缓哀伤,却又矜持典雅。与歌声正相配,当最后一名女子也浇过水之后,她们换了一副模样,纷纷从怀中取出各式各样的酒壶、酒囊,互相传递着痛饮,从这时起,哭是大哭,笑是大笑,每个人都对心中的情绪毫无掩饰。

    闹腾一会之后,妇女们摇摇晃晃地离林而去,只剩一个人又痛哭了一阵才起身追随同伴。

    锦簇心中感到说不出的震撼,他见过无数死者,亲手埋葬其中一些,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葬礼。

    他问一名从自己身边经过的女子:“死者是谁?”

    女子看了一眼满身树叶和枝条的男子,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意外,好像认识他似的,“那是一个出生不久连名字都没有的孩子,我们为他送葬,希望他的魂魄还来得及寻找一个新住处。”

    “坟前浇水是何意?”

    “我们埋下一把树种子,如果种子能长出来,就说明孩子的魂魄有了归宿,等到树木长成再枯萎,魂魄还有机会再成为某位母亲的孩子。”

    锦簇从来没听过这种说法,“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人类还是妖族?”

    走在前面的妇女在呼喊,说话的女子匆匆离去,“这里是野林镇,我们算是人类吧。”

    锦簇明白这些奇怪的女人从何而来了,她们就是传言中的止步邦居民。

    最后一名女子,孩子的母亲也走开了,脸上挂着泪水与微笑,她终于可以割舍早夭的婴儿和心中的悲痛,继续正常的生活了。

    锦簇走到坟前,看着那一小片被水浇过的土地,几粒种子正在下面奋力生长吧,他想。

    他坐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里,日落日升,此心不动,三天之后的清晨,他看到嫩芽钻出地面,七天之后,嫩芽长到将近一尺长,当天夜里风雨大作,天亮的时候,嫩芽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眼前的坟堆,锦簇找不到任何妇女们曾经存在过的迹象。

    她们也如幻象一般模糊,对陌生男子的出现毫不意外。

    锦簇站起身,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没去野林镇,而是走出森林,一路迤逦来到人烟稠密之处,面对迎上来的众人,他举起枯瘦的手臂,说:“请听我向你们讲述弱者之道。”

    不久之后,他在断流城被误认为慕将军,锦簇接受了这个称呼,因为他们两人长着一样的容貌,他相信,延续一种信念比创造一种信念更容易一些。

    差不多三个月后,他在皇京附近的一座无名山谷里,准备以弱者之道接受第一次生死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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