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菊花糕虽然味苦,姬昼觉得回味里却有一丝香甘,辗转唇舌,亦不可觅。

    他笑问小宛:“爱妃这点心是自己琢磨的么?”

    小宛目光流转,停留在下边的薄懈之的袍脚处,说:“是……”她心底给自己打了打气,声音里就平添了一丝魅惑,她转头,道:“陛下喜欢么?”

    他望进她的眼睛,澄明清澈,毫无打磨的痕迹。

    潋滟横波皆敛于双眼。

    小宛也望进他的眼睛,只是那双眼似幽海无澜,深不见底,令人总生出面对未知的畏惧感。

    他靠近她,幽冽的气息雾一般笼罩了她的所有清明,低语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清:“爱妃说说,你是怎样想的?”

    他是何等明眼,怎么知道她还有旁的话要讲的,小宛垂眸瞧见自己肩上垂下来一绺发丝,紧张之下手指就缠了缠那绺头发,抿嘴一笑,说:“这点心内里加了苦瓜汁,外头浇裹上糖水,甘苦交融,苦瓜可解劳乏,菊花祛散风热,陛下近日政务繁忙,肝火上动,大约正需要清心明目的点心。”

    小宛的手指紧张得绞着头发,偏她自己还浑然未觉,姬昼知道原因,因为她绞的头发是他的。

    小宛见他的表情好整以暇,心里忐忑,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第一次做……不知,不知合陛下的口味吗?”

    姬昼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掠向薄懈之,淡淡又似很头疼地说:“爱妃可知,要降肝火,追根溯源才行。”

    他的指尖刮擦过她的手背,又轻轻地覆上去,目光幽寂。

    小宛眼珠子一转,回过头去胳膊抱住他的脖颈,明媚笑道:“陛下心里在烦恼什么?这天下,哪里又值得陛下烦恼太多呢?”

    他看着她笑靥如花,真像,她们笑起来的模样,原都是这样明媚灿烂,似一束阳光从阴翳浓云照破。

    他有多久没有见过这般明丽的笑靥了,三年?三年竟然过得像是三百年一样。

    世事实在难以预料,他以为的触手可及,竟成了深渊两隔。

    不管心绪是怎样翻江倒海,至少此时他的面容上还是原先那般带着淡淡温和笑意又好似生着气的样子。小宛看不出一点动容的情绪,难免就更加忐忑了。

    “陛下?”

    他斜斜睨了一眼下方跪着的薄懈之,语声响起:“爱妃大约不知,正是你那薄二表哥做了好事。”

    小宛知道定会有这么一句话,所以早已接好了,语声里带了一抹委屈:“陛下怎的这样讲,臣妾如今是姬家的人,那臣妾眼中便没有二表哥,只有散骑常侍薄大人。”

    姬昼淡淡眼光瞥来,她因为心虚,所以左顾右盼了一番,落在姬昼眼里,他轻轻一笑,又叹了口气:“好,既然爱妃看得这么清,孤也不妨将此事说给爱妃听听。”

    他将监斩官鲁大人呈上的急报对她复述了一遍,并未提及自己的所见所知。

    末了,他看着她,似在说“你看我怎么办好”。小宛来时的路上其实想过很多种,最好的法子就是姬昼因为龙颜大怒直接不见她,她就回去睡大觉。可惜他既然打开了门搭好了台阶,她也就只好硬着头皮登上去。

    她明白愈是在这样的情形里,愈要做得像章姑姑说的落落大方,所以她酝酿了一下,说:“我想,常侍大人既然这样做,想必有其原因,不知……”她目光瞧向薄懈之,说:“不知常侍大人有没有什么说的?”

    姬昼冷淡的声音也响起:“薄卿,夫人既然问,你便再陈一次罢。”

    薄懈之道:“陛下、夫人明鉴——谏议大夫陈光和,侍先王与陛下两朝,尽忠职守,先时为臣家门客,臣父见其才高,荐入朝中为官。陈光和侍君以来,在职常为人所称道,两袖清风,只因其性格孤高,不附权贵,不容于朝,方有小人构陷他犯下贪/污之罪……光和清风霁月,家徒四壁,哪里查出那样多的银钱?”

    他说着说着,字字铿锵,小宛心里唏嘘了一下,这便宜表哥好像读书很多的样子,她仿佛看见了上午她读也读不通的正史人物列传。

    姬昼淡淡道:“素日清风霁月,背地两袖银赃,才最为虚伪,做作,可恶!岂止贪污,更要加欺君之罪。”

    小宛一瑟瑟,欺君的事她可干太多了。

    小宛撑着脸色,安抚似的摸了摸姬昼的手,就像她给宫里的小猫小狗狗顺毛似的,做来非常顺手,完全没有看到姬昼眼里惊诧,一边不忘问说:“那,另一位呢?”

    薄懈之续道:“奉车都尉杨震,先王朝中两次赴战场冲锋陷阵,马革裹尸,屡建奇功,在虹度一战里损了腿脚,每逢寒雨剧痛不止。便是这样劳苦功高的良臣,竟因刚正耿直得罪小人,进言告举他借行军治军之利,犯下诛杀满门的大罪……”

    姬昼的嘴角扯出淡淡的讽刺的笑意,虹度一战晋军大败,奉车都尉杨震临阵脱逃,被敌军追杀,逃亡路上折了腿,竟然好意思欺瞒父王此乃屡败屡战之功绩,不服不屈之铁证?

    他晋国丢了的北二郡,沛川、定阳又该问谁讨?

    小宛不知这些,姬昼也没有说话,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薄大人既然口口声声说是小人构陷……薄大人莫非知道什么内情?若是为真,当真是有人构陷栽赃,陛下定然会查清真相,还两家忠臣清白。”

    来此前宁嬷嬷给她补了补课,说陈杨两家败露乃是有人检/举,却不知道是谁,但若是可以,最好借此机会查出来;若查不出来,顺手拽几个下水也可。

    小宛那时候想着,她能救一个薄懈之就不错了,还害人,那太后可太高看她了。

    但现下小宛鬼使神差就说了这么句,只恨覆水难收,说出的话又不能收回来。

    薄懈之伏低身子,道:“回夫人,前几日陈大人少子与杨家二公子参加友人喜宴,有人强抢民女,二位公子出手相救,与之大打出手,后来得知那强抢民女之人,正是——”他抬起眼悄悄觑了眼姬昼,姬昼神色淡淡,他续道:“正是骠骑大将军之子。”

    小宛呆了一呆。身为女子天生便与女子共情,此时骤然听闻这桩事,她心中也难免站到民女那方去看,对强抢民女的人自然没什么好的观感,而英雄救美的人物理所当然会加分。

    小宛问:“真的吗?”

    薄懈之唱和道:“千真万确。微臣身为散骑常侍,有规谏陛下之责,劝谏陛下明人识人,微臣万死不辞。”

    小宛知道到了自己这临门一脚了,也不知能否踹进去,心间惴惴不安,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攥紧。“陛下,”她低声唤道,眼眸低垂,水汪汪的一片秋波明滟,“或许真的另有隐情?臣妾读书不多,也知道能做出强抢民女行径的,绝不应宽恕。”

    雨还在下,一息不歇,空气里潮湿的味道浸透了人的思绪,抚平了些许烦躁。

    但姬昼的眉还在蹙着。

    姬昼目光不定地又凝在她眼中,似有轻轻的无奈:“爱妃可知,骠骑大将军在朝中的地位?”

    小宛摇头,太后可没跟她讲过。她懵懂看着姬昼,姬昼的手指轻轻地点在青玉案上,两下。“骠骑大将军谢梧身经百战,为佑晋国数次出征,南征百战,为晋国不世之功臣,先王特赐其赞拜不名,入朝不趋,持剑上殿。如今谢卿年老,膝下仅此一子。”

    他没说的是,谢梧是黎河谢家现任家主的四叔叔。这朝中关系错综复杂,看来她是一点也不了解。他心里想笑,母后为教她做得真,这些也从不教她。

    小宛愣了愣:“可,纵他是王侯贵胄,犯法又怎么能额外加恩?”

    姬昼忽然抬眼看了她一下,看得她心底发寒,那一眼并不温和,倒是十分沉冷。她低头乱瞥。

    姬昼道:“哦?爱妃觉得,不能饶他,对么?”

    小宛思索着,若是要解救薄懈之,那就务必使薄懈之的话为真,要想如此,就要查勘那个骠骑大将军的儿子是否真的与陈杨两家有过节,证实他们是得罪人被陷害。

    “若他犯下罪行,自不能饶。天子犯法,当也与庶民同罪。”小宛定定道。

    她鲜少有这样鼓足勇气的坚定的时候。只是脑海里对于强抢民女的行径深恶痛绝。姬昼的睫低了低,笑了笑,说:“既然爱妃说此事另有隐情,看来,孤错怪了薄卿啊。”

    薄懈之道:“微臣伏乞大奋雷霆,敕廷尉严讯,以正国法。微臣仰蒙陛下恩泽,死身莫报。”

    ——

    薄懈之全身而退,小宛望着他退下的背影时,有一点恍然。

    自己所作所为,又真的是对的么?或者,什么才是对的呢?

    姬昼的心中另有打算,得逞之后,心情却是舒爽了一些。早在他看到薄懈之劫法场之时,便知舍陈杨而可另钓大鱼,他就要借此事另做文章。所做所言,皆是引诱往他筹谋的方向发展。

    小宛回头,他唇角微勾道:“爱妃,孤赏你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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