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予衡掂着手机进门,随手调到了静音,翻盖上的提示亮了灭,灭了又亮,被他伸手扣在了枕头下,房间终于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伸手将床头柜上的钢笔拿起来,旋开笔帽,有一束光投射上墙面上,其间隐隐现出一个衡字。
随着男生无意识的旋转,那衡字时现时逝。
最后,终于停下。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是个很冷情的人。
从记事时候起,爸爸和妈妈都是很难启齿的词汇。
因为,能够喊出来的时候实在太少。
甚至都比不上家里的保姆来得亲切。
小学第一次进入寄宿学校的时候,他也是想过要回家的。
可是每次熬到了一周一次回家的日子,能够见到他们的时间,也如同赛跑一般。
一个是扎根在研究所的学术疯子,一个是空中飞人的商场精英。
等长大一点的时候,他甚至思考过,他究竟是如何出现的结晶。
想念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他当然曾经有过,却在某一个时间节点里,终究被他狠狠抛却。
直到某一天,他才终于从一个同龄人的目光中,窥见一点痕迹。
他跟着女生看见一位父亲将孩子架在脖子上去摘一片树叶。
他听着女生说小时候跟父亲一起摸的奖。
——感同身受是很奢侈的事情。
可是那一天,他突然开始了迟到的怀念。
也是在那一刻,突然有了意识。
他其实已经,再也没有父亲了。
而那支父亲特意为儿子制作的钢笔,也在那一年心理健康诊室的门口,被他当成反抗的工具,丢弃在了一场混沌的争吵之后。
失而复得带来的可能不是喜悦,而是杂糅了时过境迁的颓丧。
提醒他那段晦暗的,与世界为敌的日子。
提醒他为人子的机会,已经剩不下什么。
他突然开始原谅,原谅那些年缺失的他们。
也突然开始和解,与暴戾张狂的自己和解。
他突然想,握紧一只手。
生命可以有很多新的起点,生活也不会一成不变。
少年人的成熟,是说不明道不尽的拔节成长。
也许都不需要一年一季,只是一次完整的失眠,就能达成目标。
后来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往常。
可又确确实实缺了些意思。
大奔依旧给大家带早餐,只是早餐里总也多出些小零食,辗转到了杨虹手里。
章骞依旧跟着一起哈牛皮,眉飞色舞地谈起大家陌生的领域,然后在杨虹提前的离场里渐渐选择了沉默。
季晓依旧每天与梁予衡一起回家,然后记得在晚自习的时候带一只手电。
直到期中考试的前一天,晚自习的铃声响过,大家一如既往收拾了东西往家冲去。
杨虹收拾得飞快,猛地就站起来。
动作大得后座两个人同时仰起头,季晓的文具袋甚至还捏在手里忘记放回书包,被梁予衡伸手压了下去,贴心替她拉好了书包拉链。
“咳!”季晓抱起自己的书包,转而看杨虹。
章骞自然是有眼力见地让出了道,杨虹却并没有出去。
大奔掂着书包过来,感觉气氛不对立刻闭了嘴。
杨虹:“你真的决定考完试跟家里摊牌?”
这个问题已经叨过了,被她再次提出来无疑又是一次凌迟。
章骞却毫不迟疑地点了头:“刚好他们转会期,我这边也得有说法了。”
这些日子,他们慢慢或多或少也了解了一些电竞相关的信息。
明白这个机会恐怕是有点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的意思。
季晓有些担心,杨虹为什么那么排斥,她也不过是个猜测,此时唤了一声:“杨虹。”
女生却只是看着章骞,教室里已经差不多走空了,季晓第一次听见她那么平静的声音:“其实,不管家里同不同意,期中考试什么结果,你都会选择去打电竞的,对吧?”
“……”沉默,就是默认。
“那么,祝你能得偿所愿吧。”
她走得潇洒,大奔扭头就追了出去。
章骞低了头,慢吞吞地收拾东西。
梁予衡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她肯定是觉得我实在是没出息,瞎胡闹。”章骞背起书包来,挤了一个比哭还丑的笑出来,“你们其实也这么想吧?”
“不。”梁予衡应声。
章骞摆摆手,显然并不相信,他似乎是个另类。
所以,五角形确实是稳定不起来。
有些自嘲。
谁料梁予衡接着又添了一句:“我们不那么乐意,只是因为,不想提早开始分别。”
回去的路上,季晓踢着小石子儿,看着那滚圆的小东西蹦跶着往马路牙子边上弹去,又接着寻觅第二个。
许久,她偏过头道:“你说,章骞真的会走吗?”
“可能吧。”
季晓其实也觉得这句话问他根本毫无意义,她放弃了小石子,扯着书包带:“梁予衡,你从帝都过来,怎么跟以前的朋友们联系啊?你想他们吗?”
这句话十足问住了他。
他想了很久,竟然没找到一个答案。
季晓奇怪地看他:“你不会都不联系他们吧?”
“……交过朋友,”不算少,但是,梁予衡淡淡道,“过眼云烟。”
?????
他怎么总有语出惊人的本事?
这都能过眼云烟了?
知道她不信,梁予衡解释道:“我爸是研究所的,保密性强,他又是工作狂,不着家。我妈做生意,我小学的时候她事业起步。我换了很多贵族学校,不安生,总打架,一个地方待不长。”
“打架见识过了,”季晓听他说起这些,还有些新奇,“不过你不像是好打架的啊。”
“嘴巴欠,手又痒,气多。”梁予衡说起自己的毛病倒是很绝,“不是我看人不爽,就是人看我不行。”
而且二世祖多的地方,是非不会少。
其他都能理解,就是有一点,季晓念叨了一遍:“你,嘴巴欠?”
“嗯。”男生笑了笑,“有一次下雪,边上人叽叽歪歪,南边来的,第一次看见北国的雪吧,一直在嚎鹅毛一样大的雪。”
“你就打他了?”
“他打的我。”
“为什么?”
“我说这鹅毛大雪淋在脸上,不觉得像上帝对你吐口水吗?”
“……”季晓懵住了,半天才不可置信地点着他,“梁予衡,你真的会说这话吗?”
“嗯,就爱找点不痛快。”也是心里真的烦,虽然他也忘记了烦什么。
女生的眼睛从一开始不可思议的瞪大,到后来哭笑不得地眯起,低沉了一路的气压终于恢复了正常。
梁予衡轻松往前走着,兀自也回忆了一下。
不说那会儿大家觉得他有病,就是现在他自己,也觉得是该看看心理医生的程度。
季晓感慨了一阵子:“你竟然还有这一面。”
“嗯,多得很,”梁予衡顿了一下继续,“后来不打架了,开始耍孤僻。请了好多次家长,家长也来不了,最后来了一次,当场强行带我去了医院。”
“为什么?”
“觉得必须得看看我心理有没有问题吧。”
季晓笑不出来了,片刻才问:“那你觉得……你有病吗?”
出其不意。
说这事之前,梁予衡从来没想过得到的是这样的反应,直到他发现她眼中诚挚的模样,才慌不择路地撇开眼去:“多少有点吧,扭曲得狠。”
话落,他顿了一下:“吵了一架,把咨询前的心理测试题卡撕了,把他俩骂了一顿,那应该是我那一年说话最多的一次吧,很痛快。”
“厉害了。”季晓犹如一个捧哏。
梁予衡好笑,叹了口气:“出来的时候撞见一个哭唧唧填表的女生,看到我的时候大概被闹出来的动静唬住,笔都吓掉了。”
“哈?”
“就随手把我的笔丢给她,临走不怀好意地给她说,不想看病就抗争,哭有什么用。”
“……”
梁予衡扭头,发现女生停了下来。
“你……”
梁予衡掏了掏裤兜,掏出一支钢笔来:“就是这支,前不久赎回来了,花了一杯奶茶钱。”
他是在——给她解释?
解释韦宛的一面之缘吗?
还真的只是,一面之缘。
字面意思。
男生走近几步,将她手里的手电筒摁灭。
楼道里陡然黑下,有一束微弱的光投射到台阶上。
光点处现出一个“衡”字的轮廓。
“噫!”季晓仰头,“是你的名字!”
“嗯,我的十岁生日礼物。”梁予衡晃了晃笔,那光点就跟着挪了挪位置,“他做的。他不算个好爸爸,但是,我也做的混账儿子,扯平了。”
“……”
半晌,手电筒重新被摁亮。
身边女生的声音很轻,由先时的惊喜转下:“那你这次,不要再丢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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