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外面是山,山上长满了橡树,我去的那天正下雪,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最后雪没过了膝盖。那地方根本没有门牌号,我只能凭着广告上的地图摸索。”
阿巴斯仰头看着屋顶,语气很轻,“走着走着我就迷路了,橡树林像是巨大的迷宫那样,我怎么都绕不出去。我看到雪地上有野兽的足迹,我觉得自己走不出那片树林了。
越是害怕就走得越快,走得越快体力就消耗得越快。我很久没吃东西了,身上只有一件薄外套,摔倒在雪地里,再也爬不起来了。
救我的是一条很大的圣伯纳犬,它的脖子下面拴着一个小橡木桶,橡木桶里灌满了热水。它受过训练,走到我身边,打开橡木桶上的阀门,让热水流到我嘴里。然后它咬着我的衣服,拖着我穿过树林。
它停下来吠叫的时候,我看见了一间种满了雪松树的西班牙式庭院,它被厚厚的白雪覆盖,烟囱里冒着暖和的烟。
直到今天我回想起来,都觉得那是一场奇幻的经历,那只叫伯纳德的老狗,一定是个变化成狗的德鲁伊。”
凯撒偷偷地看了一眼雪,这个女孩醒了,正瞪着大而空灵的眼睛听阿巴斯讲故事。
但阿巴斯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凯撒比了个‘嘘’的手势,雪乖巧地点了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院长,他是个秃顶的老头子,裹着厚厚的睡袍从屋子里冲出来,看到我的时候显得很开心,说广告贴出去那么久,还是第一次有孩子来。”
阿巴斯无声笑了下,显然是回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雪天。
“他把我带回屋子里,让我用热水泡脚,给我吃热乎乎的糕饼。他没有人照顾,凡事都得自己亲自动手,但他似乎很高兴招待我这个客人。我甚至在他的别墅里住了一晚上,因为我缓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平生第一次睡在有条纹的棉布床单上,旁边还有个壁炉。
第二天早晨,他带我在庭院里散步,穿着有长拖尾的睡袍,就像拜火教的僧侣。他给庭院里的每棵树都起了名字,一棵一棵给我介绍。他带着我堆雪人,又从书房里拿来玻璃球给雪人当眼睛。
在那之前我从来不堆雪人,我看到别的孩子堆的雪人,就上去把它们的头踢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老头子一起干堆雪人这种蠢事,也许是因为他是对我最友善的大人,以前我遇到的大人,好心的也不过是远远地递给我一点吃的。
第二天离开的时候,他问我愿不愿意邀请我的朋友们一起去他的别墅里住,他说他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很浪费,多几个孩子会热闹一些。
我回到镇上,给我的兄弟们讲了老头子的别墅,有的人嘲笑我,说我在编故事,有的人想去看看。最后我们还是一起去了,老头子招待我们在他的长餐桌上吃饭,晚餐有牛肉和我们没见过的芦笋。
圣诞节快到了,我们每个人都有圣诞礼物,我的礼物是一双厚羊毛袜。就这样,我们在老头子的别墅里住了下来,连我一共有八个孩子,最大的十五六岁,我在里面算小的。
老头子给我们指派各种工作,春天是锄草和给松树剪枝,夏天往往是挖水渠和翻晒他的藏书,从秋天开始山里就很冷了,我们进山去捡树枝,把树枝烧成炭,冬天用来取暖。
渐渐的,镇上的人都把那间老房子叫作孤儿院,我们也习惯了叫他院长。院长偶尔会讲他年轻时候的事,参过军、卖过古董、还在埃及挖过国王的坟墓。他出生在那个镇子上,闯荡很多地方赚到了钱,回到镇子上养老。
他应该没有什么亲人了,因为每年他只会收到一次邮件,那是镇长给他寄的新年贺卡。他在那个镇子上算是很有钱的人,镇上缺钱的时候镇长就会进山来找他捐钱。
他的脾气不是很好,如果我们什么事没做好他就会跳着脚大骂,说他收留我们我们就该好好干活,干不好要让我们滚出他的房子,但他没有真的赶过我们。骂完以后睡个觉,他好像就把什么都忘掉了。”
阿巴斯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
凯撒见此,开口道:“人老了都会有点别扭,这没什么。比起来,我家里那些老家伙应该称为变.态。”
插入这句话只是作为听众的捧场,他很愿意听阿巴斯那遥远、漫长、又有点寂寞的讲述。然后想像那座山中的小屋,大雪纷飞的冬天,男孩们踏着雪扛着成捆的枯枝归来。
美好,静谧,只缺偶尔来送礼物的圣诞老人。
阿巴斯继续道:“镇长来过,劝院长不要收留我们,他说我们是群野狗。院长说他老得就要死了,也只有野狗会跟快死的老家伙作伴。我们又去砸了一遍镇长家的玻璃,作为报复。
院长对我算是最好的,给我讲故事的时间最多,那时候我就能在他专属的大壁炉前烤烤火。他真的很老了,又老又丑,很怕冷,几乎整个冬天都待在那个大壁炉前面,锁在一个高背的沙发椅里,像只鹌鹑。
他高兴起来也会喝点酒,许诺会给我一笔钱去上大学,说我是那些人里最聪明的。因为院长对我最好,比我大的那帮孩子就不愿意跟我玩了。但越是这样,院长对我越好,有一天别墅前面忽然停了一辆货车,车上搬下来一台架子鼓,院长说那是我的生日礼物,虽然我连自己哪天生的都不知道。
晚上院长得意地跟我说他就是要让大家都看到他对我好,谁最听他的话就会得到礼物,这样我们都会争着孝敬他。可我很讨厌他那种得意的嘴脸,连着好几天都不去他的大壁炉前烤火。
他大概是感觉到我的不满了,有一天晚上带我去他的卧室里,给我看他保险柜里存着的金条,他说他真的有好多钱,可以送我去读大学,还要帮我出唱片。我觉得那都是他瞎说的,这个孤老头子不过是没有孩子想要找人陪而已。
我把金条的事情给我的兄弟们说了,然后忽然有一天我被兄弟们叫到地窖里,他们说我们不如偷了院长的金条逃走吧。有了钱外面的世界可有趣多了,难道一辈子待在山里陪一个老头子?我有点心动,但还是拒绝了,毕竟院长只给我一个人看了他的金条,我这么做会对不起他。
再然后的一天夜里,我忽然听到响动,发现我旁边的床铺都空了。响动从老头子的房间里传来,我跑过去敲门,但房门是锁着的。我敲了很久,门开了一道缝,我的一个兄弟露出半张脸来,他的脸上有血,却对我很开心地笑着。
他说去去,没你的事,收拾好东西,今晚我们就离开这里,但你如果说出去,我们就把你也埋在地窖里。
门又一次锁上了,这次我终于意识到卧室里的响动是什么了,那是一群人在用木棍殴打一个人,那是院长的哀嚎声和骨头断掉的声音。”
听到这里,凯撒打了个寒颤。
他想到了男孩们会打金条的主意,却没想到这个温馨静谧的故事会有这样恐怖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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