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下里嘉靖爱这样喊他。
小时候他也曾直呼过皇帝的小名儿,还同他打过架,抢过玩具,喜欢过同一个小姑娘,甚至是向王妃告过小王爷的状。
但时光荏苒,王爷已成了皇上,他则成了他的臣子。即使两个人时嘉靖仍旧待他亲切,但他却是再也不敢造次了。
在嘉靖身边伺候越久,越知他威严不测,喜怒无常。
陆炳急忙回神,偷眼环视,果见殿内不知何时竟只剩了自己和皇帝。
忙从蒲团上翻滚下来,在嘉靖脚旁跪下,控背弓身,朗声应道:“皇上,臣在!”
“朕多次说过,私下在朕面前,你无需如此多礼。”
嘉靖将盘着的两条腿从蒲团上放下来,点了点旁边那个蒲团,笑言道:“腿早麻了吧?别跪了,你也坐着,陪我说说话。”
陆炳等到嘉靖坐定,这才从地上起来,拖过蒲团,小腿交叉,在嘉靖的侧手边于蒲团上端端正正地坐下来。
“皇上可是为来了黑眚的事情心烦?”陆炳主动攀谈道。
每每这种时候,嘉靖就会向他透露一点内心真正的所思所想。
为君排忧解难,是身为臣子的他应尽的责任。
“皇上请放心,那位陶神仙能除之最好,如果不能,臣已查阅历朝资料,按照邵真人的方式,不出月余,即可将妖眚赶走。”
嘉靖摆摆手,“虽然朕这段时日的确是被那妖物惊扰得夜不能寐,但是黑眚伤人之事一直都是子虚乌有,朕心里还是有底的。我只是在烦恼这些大臣为什么总不让我安生?”
“小饼子,你说说,他们怎么就这么爱跟朕做对呢?国事有了六部和内阁,各自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就好了,还管我平时做什么呀?难道偌大一个大明朝的事情还不够他们忙活的?总上疏对我说三道四,我可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啊!”
“……”陆炳斟酌片刻,谨慎地回:“臣也甚为疑惑。”
他其实疑惑的是嘉靖为何突然劈头盖脸发这样一顿牢骚?
要知道朝中的御史大夫隔三差五上疏劝谏嘉靖不要沉迷炼丹都跟家常便饭一样习以为常了。
却听嘉靖话锋一转,声音微冷,“罗洪先是朕下诏撤职查办的,我记得后来刑部没审出什么来便放了他。但他自己辞了官,已经回老家种庄稼去了。不过,那个杨最是不是还没死?”
陆炳愣了愣。
果真还是来了……
段朝用蛊惑皇上完全放下国事,下诏由太子监国,自己告假一两年,潜心炼制不死药,杨最因此事犯颜直谏而获罪入监。
开始他还道没见着段朝用在此伺候,以为已经失宠,那杨最也许有救,看来情况并非如此。
陆炳暗暗观察嘉靖脸色,但皇帝面上看不出分毫喜怒,他眼睛也只瞧着地面,陆炳只得小心翼翼应对:“还在镇抚司诏狱关着,微臣预备请示来着。”
嘉靖抬眼,幽深的目光直视他:“还请示什么?”
“……”陆炳顿知自己没揣对圣意,低头呐呐道:“微臣……皇上,那杨最如今在牢中已是半死不活,形同废人……”
这么说或可以叫皇帝心生不忍,暂熄了帝君怒火。
“小饼子,”嘉靖长声喊,“你的棍棒下为什么很久没打死过人了?”
“……”
似乎适得其反了。
陆炳一咬牙,挺身道:“皇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奈何您这些年来时常吃斋祝祷,宅心仁厚。所以,即使我用重刑,朝臣们也会沾您的光保全性命啊。”
嘉靖的脸色略略和缓,“只是他们却不知领情呐。”
他不知从哪儿抓了一把,就抓着了一样东西在手,兜头朝陆炳丢过去:“你看看这个吧。人还没死呢,竟然诬赖朕。”
陆炳慌忙接住,捧在手里定睛一看。
原来是一本奏章。
上疏人乃御史杨爵。
带着疑惑,陆炳翻开看了眼,恰看到这么一段:“今日致危乱者五:一则辅臣严嵩习为欺罔,翊国公郭勋为国巨蠹,所当即去;二则冻馁之民不忧恤,而为方士修雷坛;三则大小臣工不覩朝政,宜慰其望;四则名器乱及缁黄,出入大小内非制;五则言事诸臣若杨最、罗洪先等非死即斥,所损国体不小。”
段朝用便是此奏疏中所弹劾的国之巨蠹---翊国公郭勋举荐给皇上的,而这位武定侯在民间的名声十分不好。
但是看到第一条,陆炳已然明白了今天皇上举行斋醮,严嵩却为何会跑来献殷勤了,实则不过是告状来的。
借刀杀人,这一招那对父子玩得很溜。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神仙也没办法了。
快速看罢,陆炳将奏章一合,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嘉靖面前:“皇上,微臣该死,是微臣害得您被臣子们非议……”
嘉靖起身,绕着陆炳踱步:“既已有人盖棺论定,小饼子,那个杨最,朕以后就不想再看到他了。”
“……臣,遵旨。”
“小饼子,还好朕身边有你啊。行了,你去忙吧……哦---,差点忘了,还有个杨爵。”嘉靖阖眼,缓敲着额头,“他既然认为进了诏狱就没有活着的道理,你就叫他进去长点见识吧,省得这些御史们拿着鸡毛当令箭。朕给他们权利是叫他们监察百官,却整天盯着朕的这一亩三分地!”
“……”
陆炳盯着嘉靖近在咫尺的粉底皂靴。
靴面的黑是极黑,没有绣任何花纹。
原本鞋底也该是极白,但现在染了尘埃,已经变得暗沉。
脚尖上翘着,正对着他,陆炳总疑心下一刻嘉靖就会毫无预兆地一脚踹上身来。
多年前,嘉靖帝的第一任皇后陈皇后就是被他给活活踹死的,那时候女人腹中还怀着龙子。
陆炳匍匐身体,以首叩地,有力地回:“臣,遵旨!”
从永寿宫出来,如来时那般,陆炳脑子里想着琐事,步履匆匆。
迎面走来一个人,朝他拱手道:“陆指挥。”
是内阁大学士徐阶。
徐阶这个人,见谁都笑咪咪的,说话做事喜欢拐弯抹角。性子温和,从不主动与人为恶。于谁,他又都喜欢偏帮。
看上去是一个大大的老好人,但是陆炳知道,如果没有几分城府,怎么可能进得了内阁?
官场倾轧乃属平常,真正的好人,都不长命。
所以,每个人在人前都有另一副面孔,一切只是表象罢了。
陆炳也笑眯眯地抬手还礼:“徐大人。”
两人错开身子,一个朝左走,一个朝右走。
陆炳心中默数: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四……
还没数完四只羊,徐阶已扭头问道:“陆指挥走得这样急,这是又有紧急公务要办呐?”
就知道这老家伙定然忍不过他数到第四只羊。
回去告诉玉英,她赌输了。
小女人不懂官场,更不懂男人的心思和志向,她竟还叫他跟徐阁老多学着点为人处世之道,不要锋芒太盛。且争取以后也进入内阁,封王拜相,光宗耀祖,比做个赳赳武夫强百倍……
女人啊,似乎天生喜欢才子。
不解。
在他看来,大明朝的这些文臣们就像个小女人似的,心胸狭窄而性子迂腐,终日在礼乐射御书数中周旋,武将那才是---为君意气重,无功终不归。
陆炳挂了笑意,朝永寿宫的方向一拱手,道:“奉皇上口谕,明晚陶神仙开坛做法铲除妖眚,锦衣卫须当竭尽全力做好护持事宜。”
闻言,徐阶道:“既有神仙下凡,定然能收了那妖物。”
陆炳道:“正该如此。”
徐阶面上一闪而过犹疑,但未再开口。
陆炳也没那耐心同他拐山路十八弯儿:“在下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徐大人,告辞。”
徐阶忙张口:“陆指挥,醉仙楼上了新菜。今晚徐某在那儿摆上一桌,万望指挥使大人能够大驾光临,与徐某一起品评名菜。”
陆炳不禁好笑:“徐大人,陆某真的有急务缠身,您有话还是直说吧。”
他当然知道徐阶所为何事,这顿酒席可不能去吃。
徐阶再度脸现迟疑。
陆炳暗自摇头,索性开门见山:“可是为了杨最?”
徐阶顿时展颜笑道:“陆指挥神机妙算,堪比邵真人、陶神仙呐。”
陆炳失笑:“徐大人,在陆某面前你又何必如此?”
“好,陆指挥爽人爽语,那徐某就明说了。”徐阶立刻收了笑,近前压低声道:“大人,杨最已经关在诏狱很多天了,打也打了,苦头也吃过了。是否还是按照老规矩,人若还在,那我们一些人就联名上个折子,好叫他能够早日被放出来啊?”
嘉靖才点名批评过,陆炳岂敢擅作主张?
陆炳长叹了口气,“徐大人,那人的事皇上才过问了,我已无能为力。”
徐阶闻言,神色黯然:“也罢,已尽人事,那就,听天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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