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得知过去寺中生出的种种怪事,甚至就连近些日子那一桩案子,皆是已经圆寂的广化禅师法蜕所为,一众僧侣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说些什么。
“可细说起来,这件事也怪不到住持师兄头上……”
过了片刻,一老僧斟酌着站起身,正要为常穆法师打抱不平。
不料却被老和尚拦了下来。
“常真师弟休要再说,师父法蜕一朝入魔酿成杀孽,皆因我等看管不力,还有什么脸面称冤枉无辜呢。”
常穆法师一颗一颗拨弄着手中的佛珠,心平气和地劝道。
碎暖的阳光透过窗纸,将老住持的半边脸映的金光灿灿。
“那些被害去性命的乡梓,贫僧会教弟子拨款赈济,替他们的双亲养老送终,将他们的子女抚养成人,偿还因果的方式有许多,师兄何苦毁了自己一辈子的修行。”
常周法师叹了一口气,实在不忍心看自家师兄多年的修行毁于一旦。
“拨款赠田,这是千佛寺欠几位善信的因果,可是师父法蜕酿下的杀孽,又该由谁来偿还,师父一生积德行善,活人无数,贫僧不才,只求莫要毁去师父身后些个清誉。”
凡夫俗子蒙昧不可使知之,他们又哪里分得清些个入魔,法蜕之别,若是告诉将事实真相告诉予他们,人口耳相传,还不知要将广化禅师传成怎么样的妖魔。
常穆和尚一并担下了因果,实则是与裴妙德的一桩交易。
用自己代师偿过,换取佛子高拿轻放的许诺。
“况且,一箪食,一瓢饮,普天之下何处不是修行之地,老夫只是换上一番风景,怎会因为褪去这身僧袍就坏了多年的修行呢?”
常穆法师双手合起来,冲着诸位师兄弟深深躬下身。
“南无阿弥陀佛,往后老夫不在,千佛寺就拜托诸位师弟了。”
说罢,缓缓脱下一身袈裟,仔细叠好递到常周法师手中,老和尚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最后看了眼大雄宝殿中巍峨庄严的佛像,行了一礼,便头也不回向着山下走过去。
“师兄!”
常周法师手里捧着象征方丈地位的木棉袈裟,眼眶里却也有些润意。
他何尝不知,常穆法师如此作为,是在替千佛寺替师父保留下最后一丝体面,也是替他们一众师兄弟挡灾。
千佛寺在这片地界上经营了这么些年,慎妖司来访,人才到山脚下,消息就已经传到了山中。
那位佛子持着大义与正统,可不是眼睛里揉得进沙子的角色。
心里面这么想着,饶是常周法师多年的修行,对裴妙德也不由生出一丝怨怼。
这位佛子也真是,大家都是空门弟子,又没犯下什么大过错,况且千佛寺这些年来斩妖除魔,造福一方,为何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饶住持师兄一马!
“师兄留步!”
常穆法师的身形猝然顿住,缓缓转过身,唤住他的不是别人,而是妙德佛子。
“佛子可还有什么要与常穆说的。”
常穆和尚也有些疑惑。
“法师可是心中也有怨怼,私下觉得小僧不近情面。”
裴妙德似是能够洞察人心,一下子就说破了在场一众僧人的小心思。
“南无阿弥陀佛,佛祖教诲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方才确有这样的心思。”
“我知道师父法蜕犯下的过错不可饶恕,可它的所作所为并非是出自师父他老人家的本意,而是为了济救百姓,所付出的代价,佛子为何还要苦苦相逼。”
常穆法师也是坦荡人,微微迟疑了一下,竟当真承认道。
“广化师叔造福一方,千佛寺善名远扬,若在平时,有人诋毁宝刹,在下定会是第一个站出来阻止他的人。”
“只是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师叔惩恶扬善是事实,圆寂后的法蜕害人性命也是事实,若是因为过去功德,就能抵消后来的罪孽。”
“那些个乡人口口称赞,供奉师叔牌位,这些可都能够再拿回去吗?”
“行善有赏,为恶岂能不罚?”
裴妙德盯着常穆和尚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我等降妖除魔,行侠仗义,为的是还人族一片朗朗青天,为的是让后世子孙不必活在妖魔的阴影下,可当我们因为付出就可以心安理得的替恶行找借口,我们与妖魔又有何异?”
“无非是他们相貌狰狞,我们披着袈裟,宝相庄严罢!”
“在下自无天寺中一路走来,也遇上过不少贼人匪徒,其中不少人本来是老实巴交的农夫,只是因为苛捐杂税,不得不卖田卖儿,最后落草为寇。”
“他们最初也只不过是为了饱腹,可习惯了不劳而获,就再也回不去了,于是乎劫财劫色,杀人越货……”
“若追根溯源,他们也都有难言之隐啊,这些人,可也能称作无辜,可也要放他们一马吗?”
裴妙德挨个与寺中僧人对视,只是所有人都心虚地低下了脑袋。
“或许那些既死者的亲属会念师叔的好,最终选择了原谅,难道我们有资格代替他们去原谅真正的凶手嘛?”
“当世有太多的人,觉得自己行侠仗义,觉得自己有功于世人,便开始高高在上,便开始把自己与凡人区分开,贫僧就是要告诉这些人,无论他们之前有过什么功德,只要造下了杀孽,贫僧绝不会给他们侥幸的机会!”
常穆法师嘴唇嗫嚅,眼中终于恢复清明。
“佛子的教诲,常穆这辈子莫敢忘,日后定好生恕罪,谢佛子今日宽恕之恩。”
说罢,一扫身上的垂垂暮气,发誓下山也要学师长一般救济世人。
裴妙德终究还是给千佛寺留了一份情面,没有点破广化禅师法蜕造下的杀孽,只是说广化禅师当年镇压寺中的一只妖魔脱困,一连害了五六个看守的僧人,犯下人命案子。
此话一出,众人虽然议论纷纷,却都是在感念广化禅师当年护卫一方水土的义举,纷纷上香添灯纪念这位慈眉善目的老禅师。
而山脚下奉安村的西头,那间不知空置了多少年的破茅房,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新的住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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