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李忠的声音在静谧的深夜中尤为震慑,几乎能将人的肝胆喝裂。
贾明手扶了一下空着的床板强撑着发软的腿,嗫喏了两声,最后还是将他带阿柿来招魂的事说了。
“贾县丞……”
李忠似是被他的荒唐气到无力责骂,只剩叹息:“万幸我今晚彻夜翻看案卷,想到要来复核死者伤口……我们将尸体被放在县衙、反复查验,是为了帮死者求得一个公道,可不是任由你们胡乱糟蹋……”
“胡乱糟蹋?”
贾明似乎被这句话激到了。
“太爷!您还是不信我!”
他不甘地燃起了怒火,如同一只濒死却不肯认命的斗鸡,“我可是连断子绝孙的毒誓都发了,您就不能信我一回吗?!我亲身经历多次,她是真的可以与鬼相通,真的能帮死者伸冤!”
怒吼中,贾明顿然来了勇气,只身冲到门槛前,张开双臂,死死挡在门口,用他瘦成条的身躯直面魁梧如山般的李忠!
“便是杀人罪犯,被问斩前也有个伸冤的机会,您就算要治卑职的罪,也得让卑职为自己证明一次!”
他凛然一个回头:“阿柿!招魂!”
李忠的视线轻易地越过了贾明的头顶,看到了正对面、站在尸体头顶的阿柿。
分明只是一个娇小的少女,可此时,在她的身后,火把的光亮在惨白的墙面上映出了庞大诡谲的阴影,如鬼如魅。
她低垂着眉眼,从顶部缓缓掀开梨娘身上的白布,露出了梨娘已被合上的双目。
白布仍覆着口鼻,阿柿却没有继续,而是从肩上挂着的包袱中取出了一根古旧的白骨钉锥。
那钉锥不知道是由什么骨头制成的,四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形态各异的眼睛,每一处眼睛的凹陷都覆着腥臭的褐色,凝着洗不净的陈年血迹。
盯着它定睛去看,恍惚间,仿佛有无数双猩红的血眸在同时注视着你,令人不寒而栗。
李忠的左方,年轻衙役握着火把的手臂一颤,火光忽闪,屋子内的一切更加晦暗。
不等李忠的目光从白骨钉坠上挪开,白光一闪,阿柿已经将骨锥锋利的尖锥对准了自己左手的食指。
这一刻,年轻衙役忍不住惊抽一口凉气,指尖感同身受地开始隐隐作痛!
但阿柿却丝毫没有犹豫,直接将尖锥用力扎进了指肚,一大颗血珠顿时冒了出来,却立马又消失不见,如同被骨锥贪婪吞食了一般。
“血不见了!”
年轻衙役惊呼出声。
他的行为极不稳重,却没人对他责备。
所有人都在凝视着面前怪异的景象。
阿柿使劲挤压着那根受伤的食指,却仍旧不见一滴鲜血涌出,仿佛每一滴都被扎在她指尖的骨锥吮了个得干净。
而骨锥身上本已黯淡的血迹也在此时愈发鲜红。
李忠定住鹰目,屏息细看。
那些原本凝固着的血迹竟然动了。
它们像是有了生命般地,在徐徐蠕动流淌。
年轻的衙役声音拔高慌乱:“我怎么看到骨头上面的血在动!眼睛也在动!眼睛在看我!!!”
火光缭乱,李忠咬住槽牙,目光如炬,不动如山!
骨锥几近通体赤红的瞬间,阿柿右手握紧骨锥,霍然将它拔出!
接着,她垂下被骨锥扎破的左手食指,慢慢放到了梨娘的左眼上。
从指尖与眼皮接触到的那个刹那起,阿柿便再也没有动过半分,仿佛真的成了座泥塑的陶俑。
但眼力极为敏锐的李忠却看到了。
在她低垂着的眼睛中,两颗漆黑的瞳仁正在眼眶中撞钟般左右晃动。
逐渐地,它们越晃越快,先是如同一条来回往复着的流淌星河,接着便如两颗毫无秩序、疯狂逃窜的黑色,快到他的眼睛几乎不能跟上、快到他的喉咙被无形力量勒紧、马上就要窒息!
突然,阿柿的嗓子眼发出了一声尖哨,整个人猛地蹲下!
随着她的那声尖叫,方才那张织在这间屋子内的、充斥着紧张、阴森、惊悚的密不透风的网被绷紧到了极点!所有人都止住了呼吸,目光灼灼地定在阿柿的身上。
弓成一团的少女仿佛刚从梦魇中挣脱,神情木然,目光也还在涣散。
但她的双手却无意识般地紧紧捂住着腹部的一处。
李忠皱了皱眉。
阿柿捂住的,正是死者梨娘身上最深、最致命的那处伤口的位置。
但她分明还未掀开尸体身上的白布。
“疼……”
阿柿的唇齿间溢出了细细的声响。
“疼……”
贾明听到她的喃喃,转身就向她狂奔,急切到再也顾不上阻拦李忠。
“她说了什么吗?”
他凑到阿柿面前,催促道:“你听到了什么?!”
“疼,她一直在喊疼,我什么都听不清,只能听到她拼命地在喊疼。”
阿柿的声音细如蚊讷,眼睛里仍旧空空茫茫。
“还有,一句话,她说,青蟹杀我。”
“青蟹?青蟹……”
贾明略一琢磨,放开阿柿站起来,面向李忠大喜道:“太爷,这青蟹就是案子的线索!您照着这个去查,必定能迅速破获此案!”
意识到“招魂”结束,年轻衙役终于把他憋在胸腔里的那口浊气吐了出来。
最右侧,比他年长些的稳重衙役也塌下了紧绷的肩膀。
二人中间的李忠却纹丝未动。
他仍旧摆着那张刚正不阿的严肃面孔,令人看不出他的想法。
沉默片刻后,他开了口,示意贾明他们先从停尸房离开。
听到贾明喊她离开,阿柿费劲地站了起来。
她的样子很奇怪,似乎并不能站直,虾子般地弓着背,每一步都踏得很费力。
就这样,一步又一步,就在她安静又怪异地迈出门槛、低头从两名衙役中间走过时,忽然,阿柿扭过头,盯住了年轻衙役的身后。
年轻衙役不自觉转头,跟着她向自己身后望去。
可他的身后,只有一片空空。
那个瞬间,他仿佛吸进了一口极冰的寒气,从喉到肺,凉了个彻底,冻得他几乎僵在原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齿间战战地转回了头。
阿柿还在盯着他的身后。
那双墨黑的眼睛在此时没有一丝活人的生气,像极了一潭粘稠的黑色死水,任谁看了都觉得心中发瘆。
阿柿:“把那只鸟挪开。”
“什、什么?”
年轻衙役听不懂阿柿的北蛮话。
他现在四肢发凉,连舌头都不大好使了。
“白发老翁。左眉上有铜钱大的黑痣。”
阿柿的眼睛直直地定在他的背后,语气虚如轻烟,似从阴曹地府飘出一般。
“他很生气,暴跳如雷,要你把那只破鸟挪开。”
说完,她无神地转回了头,继续向前迈步,气息越来越弱。
贾明为了将她的话转述给年轻衙役,便停了一步,没有紧跟上去。
就是这一步的耽搁,差点出了大事。
他刚对着已然惊呆的年轻衙役说完最后一句“破鸟挪开”,余光中,不远处的阿柿竟然直挺挺向前栽倒。
贾明瞬间如长臂猴子般迅疾蹿出,快到衙役的眼前都出现了虚影,这才在最后一刻接住了晕倒的阿柿,没让她的前额直接磕到地面!
确认接住了人,贾明定了定惊魂,把地上那颗正对着阿柿额头的尖锐碎石拨开。
随后,他跪在原地,歇了一歇。
歇了一歇。
歇了一歇。
……
见院子里的两个衙役还站在原地干看着,贾明终于忍不住冲他们吼叫:“怎么半点眼力都没有?!赶紧过来把她抬走!”
他愤愤道:“我的腰闪到了!!!我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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