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捧着手机,身上乱七八糟地裹着皱皱巴巴的毯子,头发乱成鸟窝,正盘腿坐在车后座上——手足无措地看着尤清向我走过来。

    情况紧急,时间只够我对着黑乎乎的手机屏幕照了照自己隔夜的假脸。

    然后我就更绝望了。

    自暴自弃地把手机一撇,两只手攥住自己已经没剩几根儿的头发,可以说是呲牙咧嘴。我,我他妈的,啊——我真是作死,我为什么昨天晚上不好好回家睡觉啊——

    手机里还播放着安未咋咋呼呼的关切:“爽不爽啊,快,宝贝儿,快给姐姐分享一下,这多少年为人家守身如玉,可把你这狗东西饿狠了吧?”

    一口气还没喘上来,安未就接着尖叫:“说说,说说!昨儿在哪儿干的活?多久?有没有把他弄哭?!”

    我:“……”

    我说我灰溜溜地跑了,缩在车里睡了一晚,你信么?

    显然安未没有给我辩解的机会,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都快疯了:“我知道我知道!以你的尿性还不得让他哭上一整晚?!”

    我开始自我怀疑,难道应该反思的人是我?!我有这么,这么,焦渴吗?!

    我张了张嘴,却实在不知道咋反驳她,最后干巴巴地骂:“滚滚滚——我挂了啊——”

    安未愣了一秒,就炸了毛儿,她要是一只猫儿估计已经窜上了房顶:“白时我警告你,你要是敢挂我电话就别怪我无情无义就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尘归尘土归土,从此人间地下永不相见,来生有我没你,有你没我,我红刀子进白刀子出——”

    “啪——”

    我把电话挂了。

    其实怪可惜的,要是不挂安未还能接着说,指不定能自导自演一出春晚相声儿,单口大戏儿,最后再来段儿秧歌儿,浪里个浪浪里个浪——

    尤清俯下身子,轻轻敲了敲车窗。

    那一瞬间,我智慧的人类大脑充分展示了人类进化几千年的成果:我逻辑严密而又冷静镇定地盘算,我的车窗是单向的,如果没被无良商家欺骗,那么理论上尤清是看不见我的,所以他应该只是奇怪为什么我的车还停在这里——

    综上所述,现在的正确处理方法是摒气装死。

    还没等我飙升的肾上腺素回归正常水平,只听尤清说:“你——您——”

    我缓缓抬起头,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理论上应该报以真诚而礼貌的微笑,同时伸出右手,与对方进行愉快而疏离的握手言欢。

    但我连打开车窗都做不到——因为车子还熄着火。

    于是我就蓬着头垢着面,与尤清隔着一条车窗的小缝儿,大眼瞪小眼——因为我不想打开车门,全方位无死角地向尤忆展示我满脸的油腻。

    毫不夸张,我现在的真实心理就是:

    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就算我他妈垂涎你,你也得给老子长点儿眼力劲儿啊?!

    我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当我神使鬼差地想要接近尤清,最后都会落得像现在这样,我们二人相顾无言,及其,尴尬的局面。

    我前面说过的,我们高中是按照成绩排座位,所以我永远是最后一排。有一次——就一次,我印象特别深刻,那次我考得非常,非常好,好到什么程度呢?

    我的座位到了倒数第二排。

    !!!

    我平常中午都吃两碗饭——真的,要不然吃不饱——整个高中三年,就那一天中午,我连半碗饭都没吃完。

    因为我激动得整个手都捧着碗哆嗦,眼中含泪给我爸说着成绩的时候还把自己舌头咬了。

    那时候我爸还没再婚,我俩就在学校跟前儿租了个小房子——统共五十多平方。小小的客厅里放着茶几兼职餐桌。因为茶几太矮了,我俩就搬俩塑料小凳儿吃饭,两个人都弓着背,猫着腰,在每个下雨下雪的寒夜喝奶白奶白的鲫鱼汤。

    我一头汗背着老沉老沉的包儿回来,书包往低矮的茶几上一扔,人就蹿到了小冰箱那儿,从冷冻室里拿冻得硬邦邦的西红柿。

    我在那个破旧的小冰箱里冻过各种各样的东西。那冰箱的冷冻室经常结冰,常常要不了多久,冰块儿就把格子跟冰箱壁冻在了一起,“哐当哐当”死命摇也取不出来。

    就经常见我爸一点一点地把那些冰块儿凿出来,然后我就迫不及待地再往里头扔东西去冻。

    冻酸奶是好吃的,但是冻袋装的比较方便,咬开一个口就行,不用勺子。要是直接冻那种小盒盒儿装的就得用勺子,最后会弄得黏黏糊糊,挺烦。

    我还冻过醪糟。纯醪糟直接冻也行,酒味儿浓,但我个人更喜欢加点儿水烧一烧,等灶房里满溢出酒香的时候关火,盛到碗里,直接放冰箱。冻出来之后就是两层,上面像冰块儿,下面就是绵绵的米粒。

    家里的卧室也小,一张床就已经占据了一大半儿,床一边放一张桌子,一个转椅,另一边塞一个衣柜——一个卧室满满当当,全占完了。

    我经常在燥热的盛夏正午端一碗冻醪糟出来,舒舒服服地摊在转椅上,把脚搭在床沿上,边背英语边挖醪糟吃。

    醪糟汤与碗接触的地方是最容易化的,经常吃了没一会儿,一整块儿冰就开始在碗里滑来滑去,但还是很硬,勺子根本挖不动。

    我就娴熟地抽几张桌子上的抽纸把醪糟冰块儿包住底下,直接像啃馍一样接着碗啃。

    那时候的夏天真是热极了,从家里到学校一路上都得眯缝着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眯着眼睛,现在回想起来,满眼还是那热烈而茂盛的光晕。

    而就在其中一个散发出馥郁酒香和清冽西红柿味儿的盛夏,我几乎用掉了全世界的卫生纸来擦掉额头上和手心中的汗珠,声带绷得紧紧的,同尤清说了第一句话。

    “尤,尤清,刚才亮亮哥讲的我没听懂,你现在忙不忙,要是忙就算了,如果不忙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再给我说说?”

    你看这句话,简直就不像从我嘴里吐出来的象牙。

    多礼貌啊,多客气啊,多贴心啊,几乎天衣无缝,滴水不漏——不管尤清选择什么,我都一丝不苟地为他挖好了路,压平了土,最后再铺上了瓷砖。

    尤清什么都没说,拿起一只最普通的黑色圆珠笔,拿出一张泛黄的薄薄的草稿纸,垂着纤细的睫毛,专注而清晰地为我讲解了那个知识点。

    我们离得好近啊。

    我承认,我走神儿了,而且我装着自己听懂了并对他表示感恩不尽的样子,真他妈真情实感。

    而现在,我邋遢地窝在自己车的后座上,身上卷着一条旧毯子,与尤清隔着一条车窗缝隙对视着,我依旧得一边装着自己游刃有余镇定自若——

    老子就停在你的车位上咋?

    一边内心颤颤巍巍,欲哭无泪。

    我悲哀地发现,三十三岁对我白时来说,可能真的,只是表示我——多吃了十多年的饭。

    而且不仅个子没长,脑子,也没长。

    尤清还是这样看着我,面无表情,和十五年前教室里的冷脸不谋而合,严丝合缝。

    我一脸高冷的吊样,昂起下巴:“怎么?”

    面对不好惹的敌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虚张声势吓死对方——比如眼睛王蛇的后脑勺儿上长了一只大眼睛,比如毒蘑菇会把自己打扮的乱七八糟,比如……

    白时会瞪着浮肿的大眼袋,顶着斑驳的卡粉妆——以求让敌人被吓死——

    我觉得起作用了。在我摆出一副高傲的欠揍样儿之后,冷冰冰的尤清有些僵硬地强行扯出一丝微笑,微微低下头,像是服了软:“没事,您路上开车小心——需要我为您叫个代驾吗?或者,我送您?”

    好一副公事公办的脸。

    可我看着他那僵硬的笑容就莫名其妙地闹心,语气也差得很,挺欠打的其实。

    “滚,别站这儿碍眼。”

    我歪歪扭扭地窝在乱糟糟的毯子里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还混着宿醉的头疼,很难受,根本睡不踏实,还不停被冻醒。

    实在受不了了,我就把车发动,把空调开到最大挡位。

    我从来都舍不得停着车开空调,因为从小我爸妈都是这样,好像是因为这样对车不好,就宁愿人冷着热着,也绝对不开。

    我自己买了车,还换了一次新车,也从来是这样,好像车停着开空调就浑身难受,可愧疚了。

    大概跟我舍不得倒剩饭剩菜一个道理,浑身难受——穷习惯了。

    “哐哐哐,醒醒醒醒,给我开车门——”

    一听就是安未的大嗓门儿。

    我晕晕乎乎地爬起来,还不忘心疼我的车:“你轻点!刚换的车,给我砸坏了——”

    照常理,安未这嘴皮子肯定是要怼回来的,却听她接了个电话,嗲嗲地说:“宝贝儿,今晚等着我哟——”

    我还在后座上闭着眼睛呢,闻声:“哟呵——这次是谁呀,我说安未,连着约两天,你也不怕肾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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