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字他都听见了,但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他就不知道了。
她刚刚说什么?她的结界?
燕禾休满脸不敢置信,呆呆地望着施未言。
这怎么可能?一个年轻女娘,怎么可能是结界的主人!
施未言性子冷淡,见来人一直不说话,自然也没有再说话的想法。她铺开一卷银针,将其一根一根浸泡在盛满烈酒的笔洗中。
燕禾休终于反应过来,如果结界是她的,那门外的老者算怎么一回事?
不甘心的青年放出灵气直奔罗老大大夫,却在灵气就要越过门槛的刹那,被另一道磅礴灵气化去。
面前突然一阵凉风起,燕禾休大惊转头,白衣女子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前,笔尖正对他的喉管。
施未言眉目微沉,一言不发地盯着青年。
“我,我我……”感知到笔尖上的杀意,燕禾休结结巴巴地解释,“我只是想感知一下老前辈的境界,没有其他意思。”
施未言嗓音微冷:“你的灵气中蕴含了愤怒与不甘。”
“是,是的,”不知是盛夏暑热,还是他太过惊惧,此刻额头全是汗珠,身子也开始发烫,“我……”
难道要他说觉得她这么年轻,又是个女修,怎么可能是结界的主人,合境上品的前辈?
燕禾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低下头,视线立即被女子腰间的玉牌吸引,三个隶书大字就像一把大锤落在他心上。
天上客!
燕禾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他放下装满药材的木箱,指着玉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是他想的那个天上客吗?
脑子还没转过来,燕禾休的腿已经自然弯曲,紧挨着地面,磕头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这走向是施未言没有想到的,她目光稍稍呆滞,俯视脚边的黑衣青年。
“徒儿燕禾休,宋国啄州易水郡姑乐县人,身具火灵根,修至转境中品后再想精进而不能。求师父指点迷津,助徒儿步入合境。”
良久,施未言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暂时没有收徒的想法。”
清点完药材的云临踏进正堂便看见一站一跪的画面,打趣道:“叫一个帮忙的人跪下,阿言你太不够意思了。”
施未言扶额轻叹:“我去施针。”她捧起笔洗,快步走出堂屋。
眼看到手的师父飞了,燕禾休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斜了眼来得不合时宜的云临,就要追出去。
“燕道友,我劝你不要死缠烂打,”云临叫住青年,刚才的谈话她差不多都听见了,“阿言不喜欢陌生男子靠近,更何况是带着功利心的靠近。”
“阿言?”燕禾休迈出门槛的脚收回来,斥责道,“你一个承境上品的修士,怎么敢直呼小仙人名讳?”
云临眉心微蹙,歪着头看向门口的青年,满是不解之意。
什么时候修道之人的名字也值得避讳了?
而且照他的意思,要是她也是合境上品,或者高于合境上品,是不是就能直唤阿言的名讳了。
“等等,”燕禾休想起什么,疾步返回云临身前,“你叫云临,哪个云,哪个临?”
云临后退两步,拉开距离说话:“天上有云,云上有仙,仙临云之上,是我名字出处。”
燕禾休剑眉竖起,两眼圆睁退到门口,扒拉着门框说:“你你你就是青云宗的云临?”
云临指出他的错误:“我是云临,不过不是青云宗的云临。”
也对,云临之名虽然少见,但不意味着没有同名同姓之人。
燕禾休拍着胸脯顺气,哪知下一刻就被青衣少女的话惊到。
“数十天前我被掌门师叔逐出青云,所以我现在是个无宗门的散修。”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青云宗落霞散人座下大弟子云临的“光辉事迹”早已传遍整个修行界,包括但不限于青云大会惊世之举、忤逆不孝、打伤狱卒救走沈令秋以及送出灵根等等。
脑海中闪过她曾做下的一系列事,燕禾休面露嫌恶道:“你不仅是青云之耻,更是仙道之耻。”
午睡醒来的温可雅听见云临被骂,登时就不高兴了,叫嚷道:“这谁呀?说话这么讨厌,云临你快拿大耳巴子抽他。”
云临微怔片刻,不由得苦笑。
离开青云宗以后,她碰到的都是相信她的人,比如曦曦少主、义父义母、许四娘以及阿言,却忘了她们才是少数。
诸如燕禾休这样看待她的人,才是绝大多数。
反正境界碾压,燕禾休指着云临激烈骂道:“云临,你就是个不忠不义不孝之辈。你不配直呼小仙人名讳,更不配陪在小仙人身边!”
“她不配你配?”跟着云临来的陆重飞起一脚,踢得燕禾休摔了个狗啃泥,啐了他一口,“配你奶奶个腿儿。”
云临震惊地看向慢条斯理整理衣裳的陆重,又看了看趴在地上的燕禾休,一时之间忘了伤心。
被一个凡人踢倒在地,燕禾休自己也没反应过来。
痛倒是其次,主要是丢脸。
过了半晌,他面红耳赤地爬起来,吼道:“我念你是凡人没防备,不算数!有本事你正大光明跟我打一场!”
陆重抱臂倚柱,眼神轻蔑:“你一个修行者,打赢我是一件光彩的事?”
罗老大夫忍着骨痛,颤颤巍巍地横在两人中间,指责道:“后生仔,老夫看你也是知书达理的人,说话怎么那么没分寸?
“云仙人不是我宋人,却为了救我宋人宵衣旰食。她一连几日没睡过一个好觉、吃过一顿好饭,眼睛都熬红了,只为找到最合适治疗瘟疫的药方。
“她要是你口中的不忠不义不孝之辈,何必管我竹叶镇的闲事?”罗老大夫重重地咳了一声。
“竹叶镇缺医少药,也是她立下毒誓作为交换,那公孙壮汉的兄弟才肯拿出银钱买药。
“老夫刚才听你说你是宋国啄州人,想拜小仙人为师。你扪心自问,你一路走来,看见被瘟疫折磨的同胞,可有过一点悲悯之心?”
这话问住了燕禾休,尽管如此,他仍旧拉不下脸面,丢下一句话气愤地离开:“我去帮小仙人。”
罗老大夫深吸一口气,歉疚道:“让云仙人看笑话了。”
云临无奈地摇头:“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忙完竹叶镇的事后,她一定要快点找到鬼仙人,请他将她和温可雅分开。
温可雅造下的孽,她担着很累,真的很累。
“云临……”察觉到云临低沉的情绪,温可雅的声音中带了些小心翼翼,“你不会又把我关起来吧?”
“没这个必要。”
云临找到为重症病人施针的施未言,燕禾休站在距施未言三尺远的地方,看见云临的身影后,像个黑脸门神,不屑地冷哼一声。
施未言捻动长银针针炳,刺入病人的头顶大穴。
“阿云,”余光里多了一抹青色,施未言温声呼唤,“我方才为他们第二次施针,你快过来看看。”
云临走到施未言身边,单膝下蹲,双指搭上旁边病人的手腕。
一缕木灵气自少女指尖泄出,沿着病人手腕上的筋脉钻进病人的身体,流转于体内,终于在脊柱的位置寻到一条黑色小虫。
黑色小虫紧紧地贴着病人脊柱,木灵气甫一靠近,便被黑色小虫散发出的煞气吸收。
“这是附骨之蛆,”云临眉心紧皱,“果真是他!”
附骨之蛆与南诏的蛊虫类似,原是一条被煞气滋养的蛆虫,侵入人体后化作煞气沿人骨蔓延,可通过肌肤接触及呼吸传播。
“我记得附骨之蛆的病症不是骨痛如针扎刀割,而是骨头无知无觉被煞气腐蚀,最后变成只有血肉的无骨之人。”
这也是她们一直没往这方面想的原因。
延胡索等止痛药加进药中会大大降低药效,不加延胡索等药,病人饮药后又会遭受巨大的痛楚。
两人与罗老大夫商讨,决定先通过针灸封住病人的痛觉,再配合普通药将病症降到最轻,最后饮下掺有百花丹的药,将之根除。
没想到施针之后,竟叫她们发现附骨之蛆的存在。
云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百花丹灵气太过浓郁,附骨之蛆乃极阴煞之物,承受不住百花丹灵气。它被逼出体内后必会寻找新的宿主,需要以极阳之物将其彻底消灭。”
“这个不难,”施未言收回病人身上的针,“金灵气和火灵气皆是极阳之气,我和常曦来就行。”
燕禾休想表现自己,说道:“我有火灵根,我也可以帮忙。”
施未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客气道:“那就麻烦你了。”
燕禾休摆手道:“不麻烦不麻烦,这是我该做的。”
后面的话施未言却是没听见,她低头和云临商量最后的药方。
两人最终决定留下一味止痛麻醉的药材,其他的此类药材换成滋补之药。
药性虽猛,生效却快。
反正针灸过后,他们感知不到痛。
云临手握药方离开民居,正要踏出结界,燕禾休叫住她:“我刚刚那么骂你,你怎么不同小仙人告状?”
“没这个必要。”云临没有回头,用刚才回答温可雅的话回答青年。
燕禾休被噎了一下,喊道:“不要以为这样做,我就会对你改观。”
云临转身,背对阳光,燕禾休看不清她的表情。
被世人指责、轻蔑、厌恶、嫌弃会难过吗?
会,不过也就难过一会儿而已。
只要她的尊长、亲人、朋友相信她,世人的看法便如易散的烟。
风吹来,她心间的烟便散了。
云临轻笑一声,语气中是蔑视一切的傲气。
“你的看法很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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