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躲在暗处的冯让一惊,连忙跑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此时陆昭斜倚凭栏,见有人跑过来,亦起身察看。待看清来者之后,陆昭淡淡一笑:“将军找我有事?”
冯让先施一礼:“殿下命末将会见老吴王,商议遇难宗室治丧事宜,恰巧路过此处。方才末将听见落水的声音,恐有人出事,因此匆忙赶了来。”冯让见主仆二人神色淡然,又问,“不知二位可曾听到了?”
陆昭听罢旋即一笑,指了指池中的数条硕大锦鲤:“方才我们喂鱼呢,这里的锦鲤个头大的很,少不得扑腾出些声响。”
冯让一看果然,心中却仍然存疑。
陆昭道:“将军既要去见我父亲,可否劳烦和我们一道同去?现在天色已晚,我们主仆俩在内宫行走多有不便,若冲撞了什么贵人,好歹有将军指点。”
如今吴王宫住着的都是魏国军官,让两个女子单独走动,真出了什么事,不光老吴王那边没法交代,魏国和皇室的面子也保不住。冯让原本就是受元澈之命去见老吴王,顺便暗中监视陆昭的。如今一起走,确实更方便些。
冯让想了想,同意了。
三人同行,冯让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必要放慢脚程,两名小娘子健步如飞,这不是闺阁女子应有的体力。待到了吴王的居所时,连晚饭还未摆。
吴国降后,吴王陆振与夫人顾氏等人暂时囚居于旧苑北隅的景阳殿。其附近的临春、结绮、望仙三阁,关押着宗室戚族。景阳殿虽然年久失修,陈设简陋,但在元澈的安排之下,衣食供应一如往常。除了侍卫有所更换,贴身的侍女和内侍照旧侍奉。
这些皆是面子功夫,所费不过些许银钱,换来的却是大国的气度。元澈甚至允许吴国旧臣按旧例前往旁边的临政殿朝拜。其实大家都明白,墙头草们早就提前找好了后路,如今已是魏国大员。真正的忠臣们也不会前往朝拜,去了,无论是旧主还是自己,只会死的更快。
走至景阳殿门前,侍女通传后,陆昭微微抬手,简单的举止,竟有一种清风月朗的旷阔:“将军请。”
似乎是儿时的记忆太过深刻,冯让有些拘谨的回了一礼:“郡主客气。”
虽说是冯让觐见吴王,但如今的时局,谁也不敢拿着款接待这位大魏太子的亲随。侍女摆了茶水果子,冯让把具体事由说了。
“贵公子的丧礼仪制可按诸侯王世子的规格办,具体章程,长安已派了两名司礼官来,大王这边若有可意的,也可以举荐了来。毕竟两地风俗多有差异,一切务必以大王满意为准。”
陆振连忙辞让:“承蒙圣上与殿下抬爱。犬子年不及弱冠,又非世子,既未婚配,又无功勋,实在当不起这样的仪制。且先朝礼制典籍经历战乱,多随大族迁徙凉州。如今雍凉已入圣上舆图,上国礼仪,天下正朔,尽在魏祚。礼仪上,自当依照贵国仪制,无需考量吴地旧俗。”
冯让听了,心中已是明了,又慨叹这老吴王何等精明谨慎。论血统,如今魏国皇室乃早年拓跋鲜卑一脉,只不过中间汉化改制,换了姓氏,在文化底蕴上依旧自卑。而吴国则是前朝旧祚南渡,与江东本土结合,几番权利更迭,虽前朝皇室尽亡,但却是实打实的华夏右衽、上国衣冠。老吴王所言,等于直接承认了魏国天命正统,将魏国的自卑温和抚平,态度谦卑,作用实际,这其中隐含的表态与深意大可细细品味。
“大王过谦了。”冯让继续道,“我是个兵鲁子,不懂那些仪制,不过是把殿下的心意带到。具体事由,明日殿下会与大王详谈。贵公子的玉棺如今设在竹林堂,已经过了小敛。当时的情况,大王也知道,实在是等不及了。殿下已经去照看过了,一切布置妥当,可随时前往祭奠,还请大王宽心。”
此时距陆衍之死已过了七八日了,好在是冬天,尸体腐烂没有那么快。但见过尸体的人都明白,陆衍受伤多处,尤其是脖颈,更是惨不忍睹。原本小敛是要由死者亲属在场,元澈去看过一次,只觉得触目惊心,觉得不必再让老吴王亲眼看见,免得悲痛太过,于吴王本人、于时局,都不好。
陆振听完,已是老泪纵横,悲哀道:“殿下慈悯苍生,仁德温惠,我这把老骨头虽死难报。身为人父,未能令小子急流勇退,无福受庇于大魏,实乃吾之过也。”
冯让听完,反倒拍了拍陆振的手臂,道:“大王宽心,人各有命。所幸大王世子尚在,当以此为前车之鉴,多多规劝。一家人早日团聚,早日安心。”
陆振点了点头:“将军说得极是。我那长子,一向愚钝痴顽,又是火急的性子。今夜我便与拙荆修书一封,送至城下,好生劝慰,还望将军相助一二。”
“大王有心,这个好说。”冯让来之前受元澈交待,自己心里有条底线,“不过不能再多等了,最多三日。若三日之后世子仍然不降,届时还望见谅。”
陆振叹了口气:“若真如此,我也只当没这个儿子了。”
冯让没有再接什么宽慰的话,几轮交谈下来,都是聪明人,把丑话说在前头,透那么一两句,点到为止。
“只是在下还有一事相求。”陆振又施了一礼。冯让见了连忙抬手相扶,只道但说无妨。
陆振慨然:“犬子亡故,无妻无子,如今小敛已过,可否让一名亲人前往守灵?”
“这……”冯让有些犹豫,“大王想让谁去?”陆衍被害的事由不宜外传,最好是个身板柔弱些的,还有最好是在朝中说不上话的。
这时陆昭向前一步,屈身道:“那便让我去吧。论亲,我们二人是双生子,原该去守灵。到时候设上苫席,有雾汐陪着,住在里面,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守到大殓不成问题。后头还有开光、抿目、铺金,要让四弟弟去,他年纪太小哪经得住这些。若换成旁人,又恐不能尽衍儿的意思。”
冯让看了陆昭一眼,又看了看吴王,确实没有比陆昭更合适的了。但冯让也有自己的顾虑,只先道:“那末将先禀明太子殿下。”
传话不需要冯让亲自去,外门上自有脚程快的侍卫往返于泠雪轩,回来时带了太子的口谕,准了。
陆振与冯让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借着这会功夫,陆昭也命人取来了早已备下的丧服。除此之外,还有牡麻绖,布缨,布带,和蒯草编织的鞋屦。
陆振看了看点头道:“好生照看衍儿。”说完又转向冯让,“劳烦将军安排了。”
陆振与冯让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借着这会功夫,陆昭也命人取来了早已备下的丧服。除此之外,还有牡麻绖,布缨,布带,和蒯草编织的鞋屦。
待出门时,陆振亲自将冯让与陆昭二人送出,临走时忽然关切道:“东西都带好了么?”
“带好了,请父亲母亲放心。”陆昭郑重施了一礼,方才转身,跟随冯让,再度没入夜色之中。
竹林堂地处偏僻的华林园西隅,此时堂内已经挂起了漫天白幡。诚如冯让所言,丧仪确实是精心预备过的,奠酒、香烛、帷幔、棺椁,一一齐备。因还未大殓,棺盖只是错开放置,外面的人踮起脚,还能窥见里面人的容貌。而棺椁的尽头,供奉着一方蓝底洒金的牌位,简短写着属于陆衍的位份与名字。
至于丧仪,却远非诸侯王世子那样的排场。俗话说要听话外音。父亲答应写信劝降陆归,那么陆归还是吴王世子,陆衍丧仪的规格超不过他去。但若父亲执意不肯,杀了陆归,顺位下来,陆衍自然是世子的身份。所以说,诸侯王世子的丧仪规格,是一定要拒下的,不仅仅是自谦,这是对处理陆归问题上的一种表态。
不一会儿,竹林堂里便收拾停当了。冯让回吴宫向太子复命,堂内的闲杂人等也悉数退下,只剩下陆昭与雾汐二人。
陆昭先吹了两盏烛火,让内室暗了下来,然后走到棺木旁,看了看里面的人。
她第一次看到弟弟最后的遗容,尽管经过里外三层的装裹,依然可以看出他走的并不平静,死后也未得安宁。
陆昭想了想,终于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了一枚小小的金色虎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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