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先生接口道:“尉老所言是也。芒府身担家国宗庙,岂可因小失大。臣等谨奉信陵君公子令,必能使梁尉公子诸事安顺。”

    囿中守道:“诸公既从信陵君营来,当依原议,各安军事,不宜另生枝节。芒将军负家国安危,信陵君公子名动天下,手握重兵,皆非区区一隅所能匹也。梁尉公子有魏公子府门下诸公辅佐,料无所失;囿中偏小,粮秣不济,往就南关,不过数十里,旦夕可至。就将军有令,亦不误事;寅公子若就营,亦少整军备战之责。岂不两便?”

    三方一辞,皆不许芒家插手此事,芒家三人也感觉非常无力:且不说并无军令,就算有军令在手,遇到三方都反对,也不好强迫执行吧。芒家三人相互交流了一下眼光,决定妥协。芒申道:“既诸公议决,偏俾不敢有异。愿二先生以家国为重,善加为之。”

    靳先生还未发言,囿中守先道:“信陵君,魏公子也,宗庙所系,焉能不以家国为重!反不及芒氏耶?”

    芒申急忙低头道:“小子失言乱语,守君恕罪!”

    囿中守当即换了笑脸,道:“少将军勿多意。信陵君仁义暴于天下,门下广有贤士能人,且大梁尉见在营中。以梁尉公子托于信陵君,事必谐矣!……但寅公子今何在焉?……”

    芒申道:“偏俾回城,定报将军,以治其罪。”

    囿中守道:“非也,非也。臣与囿尉皆无能之辈,身居囿中,但备扫刍耳。大敌当前,实非其任。故望大子,如子之望母。”

    芒申心里骂道,好不知羞。口里却道:“岂敢当此。家父常嘱吾辈,待君守尉如父。故敢大胆妄言。”

    靳先生道:“行前君上嘱微庶等,当依囿中以待梁尉公子。意其多有波折。岂意一至囿中,公子健在,军卒完备,岂非天哉!待大梁尉整军完备,必成劲旅,俟将军令,以临秦人。建功立业,岂落人后!”

    芒申等见三方携手,把路堵得水泄不通,自己的确难以插手,只得作罢。六人商议,芒申等三人驭车一乘归国,余三人留囿中整备军务,明日即拔营直赴南关。但问题来了,芒申和车右先生是肯定要回大梁,另一个人是大家都认为是箫间?但一直不作声的陈四坚持认为自己奉命侍卫车右先生,当回大梁找夷门卫缴令,留囿中非其使也,定要回去。陈四这一闹,芒府顺水推舟,靳先生也找不到理由推辞,于是决定箫间留下。这对双方来说是双赢:芒府毕竟在囿中安插了一个眼线,而梁尉、信陵君一方得一谙熟营务的大助力。箫间将芒卯离开后,城外军营中诸事拣要点告知芒申,这些事虽然芒申大多经历过,但大刀阔斧地删除枝桠,提取主干,简明地形成一个完整的图式,却是箫间的功夫,连靳、曹二先生也赞叹不已,皆称受益匪浅。囿中守、尉改颜敬之。一通事毕,当三人启程时,已至晡时。

    在众人的陪同下,芒申等三人回到驿舍,仍备好信陵君府上的车马,说好入城后,归还魏公子府即可。三人上车,车右先生为驭,平稳启动,直望大梁而去。余下众人看着院内的五车廿马,皆道:“亦一人一乘,各驾归营可也。”于是随行的侍卫们一齐动手,迅速备好剩下的五乘革车,各自登车启程。来囿中赴宴时,梁尉公子只带来十名卫士,现在命他们自行步行回营,不用跟上车队。

    当梁尉公子一行彻底离开,站在驿舍门前作翘首状的囿中守、尉,终于放松下来,两人一齐长出一口气,道:“终是离去!”各自带着自己的卫队回府了。

    驾车离开囿中,身边只有陈四,车右先生就与芒申交谈起来:“信陵君与大梁尉合,其势不可当也。”

    芒申双眼直视前方,轻轻地“喏”了一声。

    车右先生道:“大子现在何处?”

    芒申仍然目视前方,应道:“自城北驿分手,再无音讯。”

    车右先生道:“大梁城禁前,陈留送粮数车到府,想为大子所为,将军称之曰能。”

    芒申道:“陈留?大兄所押?”

    车右先生道:“非也,盖闻陈留司士蔡某所为也。”

    芒申道:“非所闻也。家父既言大兄为能,必也大兄主其事。其在陈留乎?”

    车右先生道:“虎仲先生佐之,何其误若此哉!”

    两人叹息了片刻,换了话题。车右先生道:“梁尉公子引武卒往南关就信陵君,其意何在?”

    芒申并不回言,只是又轻轻地“喏”了一声。

    车右先生自答道:“信陵君之意其在启封?梁尉公子当入启封乎?”

    芒申道:“此羊入虎口,非其地也。”

    车右先生又自忖道:“其意在华阳耶?”

    芒申道:“梁尉公子至时,华阳必已下矣。非也。”

    车右先生道:“公子高见。然信陵君必以梁尉公子居何地?”

    芒申道:“小子以为,信陵君当以梁尉公子居中营。”

    车右先生惊道:“何以故?信陵君尚无中营乎?”

    芒申道:“信陵君外示忠厚,内怀猜忌。其入营中,一应武卒皆不用。家父乃募什伍长一营与之,乃立焉,犹以门客居内,中营居外,而与民军杂焉。梁尉公子所领,皆私募武卒,昔不统属,素不相亲。若信陵君以亲厚遇之,必感恩戴德,而为其所用也。以立中营,必也。”

    车右先生道:“二校之众,立一中营,余者奈何?”

    芒申道:“若某为信陵君,选五百忠厚之卒,以门客领之,以为中坚;以五百善射之士,箭矢尽与之,以为前锋;以五百捷足之卒,以什伍长领之,以为冲阵;以五百精壮之卒,以什伍长领之,以为殿军。余三数百人,散入中营民军,以为骨干。此中营万人,乃信陵君禁兵也,攻城拔寨,冲锋陷阵,皆所赖焉。”

    车右先生道:“何公子知信陵君之切也?”

    芒申道:“幸得侍其左右,故知之。”

    车右先生道:“非公子有心,孰能至此。以门客三百为阙,武卒三千为城,民军五千为池,势难以动摇矣!”

    这时,车右先生敏感地觉得身边的陈四身体一抖,他扭头望向陈四道:“何以异?”

    陈四道:“无他,风沙迷眼矣!”

    车右先生起了疑心,但碍于侯嬴,又担心自己疑神疑鬼,想着回头交给侯嬴处理吧。转过头去继续与芒申交谈:“公子既得近信陵君,其计安出?”

    芒申道:“信陵君计于帷帐,惟先生知之,小子何知?”

    车右先生把自己知道的合盘托出,道:“议得三策:其上,以精壮乘隙入启封,以大军应之;其中,据华阳粮秣、城池,外和韩王,以待韩援;其下,前据南关,先为不可胜,而待秦敝。秦虽以奇计袭启封,深入心腹,然粮秣不备,日才一餐,不得尽饱。非无隙也。晋大夫力主兼行中下二策,分兵据华阳及南关。”

    芒申道:“何人据南关,何人守华阳?”

    车右先生道:“尚未得计。惟晋大夫之策,盖以信陵君在内,余军环卫之。”

    芒申道:“是即信陵君必得禁卫而后可也。”说得车右先生一愣,问道:“何以言之?”

    芒申道:“以信陵君之多疑,为晋大夫大军环绕,但有不利,何以应之?”

    车右先生道:“信陵君,将军也;晋鄙,大夫也。何惧之哉?”

    芒申道:“非疑晋大夫,实疑我芒氏。信陵君甫出城,即遇刺客;而再,而三;或于城外,或在营中,无在野者。芒氏首当其疑也。晋大夫,其亚也。”

    车右先生道:“家主从未言起,公子何知?”

    芒申道:“若非得近之,其孰能知!信陵君外示忠厚,凡近之者,莫不被德;内猜忌者,纵亲近亦无稍显。然观其行迹,厚于外而忌于内者,斑斑可考矣。先生其观,小子之言应与不应。”

    车右先生道:“公子高见,自是非尘。信陵君既疑将军,复疑大夫,奈何以大军付之?”

    芒申道:“此其所以为信陵君也。虎狼环饲,箭矢迫睫,而不更色,真大丈夫也。先生其思之,民军者,饥疲之众,驾驭失措必反噬;武卒者,禁卫也,既少来往,不知心腹。若亲驭之必难。芒氏久在朝堂,晋氏魏家故旧,皆久历军阵,魏赖为干城。今以一切托之,外示亲近,以交好之;内避凶险,而身居安地。若无他变,孰能谋之!”

    车右先生道:“公子再三言之,必有所源。”

    芒申微微一笑,道:“但有所思,非有本源,故妄言之,先生姑发一笑可也!”

    车右先生在驾车,不敢过于转头去看芒申,但也抽空瞄了他好几眼。本来想着有陈四在旁边碍事,转个不太敏感的话题,不想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这个话题上。有人要害信陵君,这可是魏国捅破天的大事,谁遇到都要尽量绕开;可芒申倒好,捕风捉影不说,竟坦荡荡地道出,毫无隐讳,还当着一个外人陈四,真是少年轻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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