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不申再显口舌之辩,一席话滔滔不绝,直说得座上诸人尽皆变色。

    二十年前的那场战争,成就了白起“杀神”之名,却是韩、魏乃至三晋心中永远的痛。二十四万精锐,绝非短时所能补充,两国一时陷入任秦国宰割的境地,魏国几年间先割河东,再割河内。若非燕国发起灭齐之战,乐毅亲自说和,秦国还不知道要占多少城池。四年前,白起复领秦军入楚,次年直接攻入楚都郢。楚王不得不迁到陈——就在大梁以南二百五十里。原以为秦得楚后,要消停一段时间,但魏王刚即位,去年白起就带秦军来了。今年秦军则直接到了大梁城下。

    二十年前的事,信陵君和新任魏王没有亲身经历,只看见朝臣进进出出,神色严峻;刚即位不久的父王成天哭丧着脸,对谁都没有好话,他们兄弟俩,连同后妃们,都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喘。当时幼小的信陵君,心中十分纳闷:打不赢是一种什么感觉?毕竟作为王子,他没有被欺凌和压制的经历。

    张辄和仲岳先生对伊阙之战的了解也只限于道听途说,对其后续影响毫无概念,毕竟那时他们还年轻,离这些事还有相当远的距离。后来虽然从亲历者口中听到过一些,但并没有明确概念。现在听到韩不申以这样一种方式叙述这场战事,都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难道秦军就不是人而是神吗?就算白起是战神,仗也得拿武器的士兵一刀一枪地拼杀呀!韩将暴鸢已经被秦人吓破了胆,魏将芒卯也未必好到哪里去,甚至,芒卯还是秦王推荐过来的,他肯定知道伊阙之战的一切。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要如何应付,才能让信陵君立下不世战功呢?

    须贾也被韩不申的话所震撼。他虽然没有亲历,但却也见过伊阙山下人头滚滚,并为此惊恐了好长时间。但他毕竟也是经过世面的人,从韩不申的话中,他体会整个韩庭对秦军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老将暴鸢二十年了,还没有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韩王还一直生活在恐惧里——韩王与魏先昭王同年即位,伊阙之战时,韩王也即位没两年;韩相虽未经历战事,但恐怕对战争避之不及;只有与今魏王和信陵君年龄差不多的太子,还和信陵君一样,有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陈筮说韩,不过恰逢其会,投其所好而已。“难怪魏屡屡使韩催兵不得要领,原来韩王早打算背盟和秦。”须贾觉得自己这趟军营之行不虚,与韩不申的这次会面不虚,要不是韩不申介绍,他还真体会不到韩庭对秦军的恐惧。但又对自己的使命产生了一些忧虑:要怎样才能说服韩王出兵呢?怎样才能鼓起暴鸢的勇气呢?还有,占领华阳对这趟使命有利还是有害,要如何加以利用呢?原来打算的以同盟之义逼迫看来没有什么成功的希望了,要从别的地方突破才行……

    室内沉寂了好一会儿,须贾才于座中拜道:“先生金玉之言,臣蒙其利多矣。”韩不申连忙回礼,连称“岂敢”。须贾道:“信陵暂借华阳,绝无并吞之心。惟城之粮本为御敌所设,今魏军少粮,暂借数石为资,容后归谢!”

    韩不申道:“大夫之意,臣必报于敝君。华阳今由魏军总司,一应粮秣自由魏王与韩王商定,非为臣者所能议论。”

    须贾自然知道韩不申在推诿责任,但也并不点破,道:“先生之言是也。”然后几个东拉西扯,又谈了一个时辰,从韩不申口中套出不少韩庭的内幕,收获很大。韩不申得逞舌辩,心中十分得意,辞别时竟有言未尽兴之感。

    张辄二人将韩不申送回府邸,回到华阳尉府向信陵君通报了须贾与韩不申见面的情况,信陵君也对韩庭,特别是暴鸢,败仗之后一蹶不振,感到十分不能理解:难道失败后不应该想着雪耻吗?怎么就这么认怂呢?

    张辄道:“若不申所言韩庭畏战属实,则韩军仅可为援而难恃也。”

    仲岳先生亦道:“芒将军虽未历战,但系战后为秦王所荐。其战意若何,亦堪忧也。”

    信陵君道:“先生何以教我?”

    张辄道:“三路大军,已去其二,吾军孤悬,粮少兵弱,其势可危。”

    信陵君道:“伊阙之战,孤时甚幼,懵懂于事。然先王之耻痛,尤铭于心。今比例力不能敌,愿背城借一,鼓勇而战。请诸先生助我!”

    张辄道:“秦军并力向我,则吾力必不能及。郑国、大梁二处,虽士气堪忧,尤不失其援也。”

    仲岳先生道:“吾尤恐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信陵君道:“先生何谓也?”

    仲岳先生道:“君上掌大军,临国门,立大功,得大名。宫中得无忧乎?”

    信陵君道:“先生勿虑也。无忌虽顽劣,犹知报国。苟利家国宗庙,虽身死不计!”

    仲岳先生道:“虽然,犹不可不计矣。”

    信陵君道:“先生但计破秦可矣,余者孤自当之。”

    又谈了些别的,时已过午。信陵君带着仲岳先生来到后宅,敲开门,请见华阳尉。开门的小僮认得信陵君,请到门内,自己进去禀告。少顷华阳尉腆着大肚子跑过来,连连揖让,让到后堂上。信陵君告知须贾大夫出使韩国,敢请华阳尉一叙。华阳尉有些挠头,信陵君道:“须贾大夫携有雉鹅等物,得勿搅扰!”华阳尉这才双眼发亮,承应愿往。得知须贾就住在仓城,华阳尉坚决不同意从前门绕行,拉着二人从后院直穿而过,就从后门出来,正对着就是仓城大门。

    须氏父子照例迎出十步以外,揖让入室,分宾主而坐。席前的枣水已经找主管换了新的。须伯岸敬过枣水,还是退到门边。

    和上午的韩不申几乎不动枣水不同,华阳尉对枣水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自己舀了一盏放在席前,时不时端起抿一口。须贾只得装着看不见。须伯岸见势不妙,赶紧又找来几只盏,给每人舀一盏放在各自席前。

    众人闲话几句,须贾瞅准华阳尉刚喝完一盏枣水,正要自己去再舀一盏的当口,以随意的口吻道:“秦人入启封,离华阳不过百里,旦夕可至。华阳边邑也,兵不过千,而公子安坐如山,可谓大将之风,日后必成大器。”

    华阳尉边舀枣水边道:“何足道哉!秦人赖吾以供粮秣,又何攻也!华阳虽小,安若泰山。”

    须贾道:“话虽如此,邂逅粮秣不继,秦宁不攻之?”

    华阳尉道:“不妨。一者,粮秣调运自有不申筹划,其为韩相所推,必无能失;二者,有陈筮在朝,秦攻华阳,陈筮必痛责之;三者,秦入启封,并无粮秣,全赖吾韩,若其攻华阳,是攻韩也,韩王必不与之亲,而秦军溃矣。”

    须贾道:“公子能领王之言,执之不误,真乃天纵也。”

    华阳尉骄傲道:“行前,王亲召见,三五相嘱,岂可忘失!”

    须贾道:“是故王以重事托于公子,公子腾达有时矣!”

    华阳尉道:“王言,若华阳之事成,即封君矣。无忌兄封君之后,广揽天下英才,待之以忠义,弟虽少能,心追慕之。少时还要向无忌兄讨教。”

    信陵君不提防华阳尉突然提到自己,面现尴尬,应付道:“以兄之能,弟何能及。”

    华阳尉道:“韩魏,兄弟也。吾等以兄弟行可也。兄长于弟,正于兄弟相称可也。”

    信陵君心中好生无奈,但口中笑道:“正是如此,无忌敢不从命。”

    华阳尉抢道:“如此,待弟封君之日,兄要将门下得力门客荐于弟,弟必衣食相与,勿敢自专。”

    仲岳先生道:“君上道‘魏韩,兄弟也。’甚是。惟秦攻于魏,而韩资于秦,非兄弟之谊也。”

    华阳尉赫然道:“……虽然,魏韩之盟尤在矣。……韩资秦粮秣,非以资之,实乃取利。吾与石粮,秦直倍之。久之,必弱秦矣!”

    仲岳先生道:“倍直取粮,久而弱秦?何人为君上献此策也?”

    华阳尉嚅嗫道:“非为他人所计,乃王所授也。”

    仲岳先生道:“以韩王之明,其计必有甚深之策,愿闻其详。”

    华阳尉想了想,道:“以臣愚见,天下之物,以直取之则两利;非其直取之,则一利而一敝。秦以倍直取韩粮秣,是韩倍其利,而秦受其敝也。纵秦得粮百万,其害亦当之。虽救急于一时,实取敝于日后也。”

    仲岳先生道:“是何人为君上解此也?”

    华阳尉道:“非有他人,实吾自得。”

    仲岳深拜道:“臣谨领!”

    须贾抚掌而笑道:“公子能悟此节,正得商贾之道也。来日公子封君之后,必金玉满堂,钱粮盈仓,尊享富贵也。”

    华阳尉道:“实不敢当大夫之称。惟言尊享富贵,深获吾心。值此乱世,刀兵四起。但得足衣食,保首级而终余年,幸何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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