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一上午时间都在欣赏黄歇送来的楚器;在欣赏过程中,太后也随口问了些楚国的情况,民风、收成、楚王安否之类。黄歇一一回应。太后还问了嫁过去的秦女能得楚王之心否?黄歇自然是捡好的说了,仿佛秦女甚得欢心。大约快到正午了,太后才命自己的三个儿子不要再拿了,自己有些累了。那些从筐里、箧里捡出来的器物已经堆了一大堆。

    太后将一箧明珠收了起来,对黄歇道:“秦地无人能制珠佩,公子其可令工制之?”

    黄歇道:“臣即归楚,择名工巧匠以应太后。”

    太后道:“儿时便在荆钗上悬一粒明珠,亦宝爱之。”言下不胜唏嘘。

    魏冉道:“太后所爱,竟为吾所毁,实实该死!”

    下首的芈戎道:“吾犹记彼时太后之责穰侯也,执荆杖而逐之……”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太后也破涕为笑,道:“于时狠责了穰侯数杖!”一时座间人皆笑。

    太后又望着黄歇道:“公子入秦几日?路上几日?”

    黄歇道:“臣自陈入秦,于途近月。入咸阳已五日矣!”

    太后道:“归楚犹得月余。罢了!本欲公子采菱若干,以慰远念,眼见时节将尽……”

    黄歇道:“太后勿忧。臣报使命,即飞骑下江南,必得其菱,绝不贲事!”

    太后道:“云梦之菱,各有不同。盛夏之时,其味鲜嫩,过则宜烹食之。”

    黄歇道:“臣自当尽力!”

    太后对魏冉和芈戎道:“汝等各拣一件,余者留吾赏人。”魏冉和芈戎皆俯首称是。太后起身要走,便又对黄歇道:“闻道太子完甚贤。吾少见楚人,或得太子完,朝夕相论,亦为幸事。”

    黄歇冷不防被太后来了这么一句,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太后见黄歇犹豫,道:“秦楚本一家,必也常来常往,方得亲热。吾见得一女,甚贤贵,太子至,与婚配之,得无宜乎!”

    黄歇浑身烘热,只得应道:“太后所言是也。”

    太后道:“如此方是!亲戚宜朝夕而相近也……”起身离去。秦王赶紧起身搀扶,并把拐杖递到太后手里。屏风后转出一群妇人,接了太后,往后宅而去。

    秦王送太后到后门处,目送其回宅,方才回来,就在芈戎的肩下坐下,道:“若论楚背义之罪,非十余城不足赎也。楚既得太后之心,不可相迫。但得太子完入质,即与楚盟。”

    黄歇连哭的心都有了:这算什么事?还没认真谈,就把太子给送了!他想再努力一下,道:“太子完年尚幼,恐难为质。”

    魏冉道:“未可辞也!完已冠,正可入秦。”

    秦王不打算和他们久说,道:“太后之事已毕,吾等且归。”一行人便从甘露宫中出来,一路随秦王到了章台宫,秦王命黄歇就回馆驿。

    黄歇在章台宫前找到了还等待在那儿的芒氏三人和几名家臣,把今天的经过说了。一名家臣道:“但入太子为质,即与秦盟,公子可谓不辱使命!”其他家臣也都附和着。黄歇很无奈地苦笑一下,带着他们回馆舍了。

    到了馆舍之后,他先让大家去休息,自己也安静一会儿,在脑海中回忆今天会面的各种场景、各人所说的话,以及他们说话时的语调和表情,特别是太后和秦王的话;他竭力想在这些表现中探索秦政的权力关系和权力互动,他发现太后的确是个关键。这个女人在表面不动声色之下,对秦国权势最高的五人都有极强的影响力:“太后高兴”是一切活动最坚强的理由之一。这一发现让黄歇有些兴奋。他顺着这一思路继续往下想,为了让太后高兴,秦王与自己的两个弟弟亲自劳动,而穰侯和华阳君芈戎则安坐于堂上,因为他们是太后的弟弟!

    “太后擅权!”黄歇自然而然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黄歇再在脑海中闪现出秦王的身影。秦王个头不高,眉宇间闪现的坚定和高贵只有在长期身居高位,杀伐决断中才能获得。穰侯心性尽然意外的平和,从他身上根本看不出一代战神的风采,倒似一名平凡的书吏。华阳君芈戎,在朝堂上虽然身居高位,但却毫无存在感,整个会面过程中,神态安详恭敬,只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还有两位公子,他们也没有贵公子通常具有的富贵相,更像是久居军营的军人,身材削瘦而挺拔,声音洪亮,吃苦耐劳,整个上午没有坐过一小会儿,还负责从院中的车中往外掏礼品。黄歇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秦王立于阶上,两名公子取出礼品,上阶递与秦王,秦王再进门转给黄歇,给太后介绍。

    相互之间没有猜忌、妒恨和怨气,一团和气,和一家平民百姓一样。长辈关怀晚辈,晚辈侍候长辈,互谦互让,完全不像一个国家的最高中枢。自己和楚王横、令尹子兰是亲兄弟,相互之间也没有这么亲密无间。

    要在他们之间打进一个楔子!黄歇想。说动就动,他起身把车右和虎仲两位先生给请来,问道:”臣闻魏有辩才,遗于乡野,其名范雎?“

    车右先生道:”诚如是也。黄公欲用之乎?“

    黄歇道:”此大贤也,非臣敢驱使。敢请用于秦!“

    车右先生大惊道:”不可。范雎大才也,若用于秦,岂非为虎添翼?“

    黄歇道:”吾观秦政,太后擅权,外戚专政,兄弟并干于庭。若得一辩士从而言之,令起内讧,岂不有利于关东!秦之乱既起,吾等得偿其愿也。“

    虎仲先生道:”黄公何以必其挑起内讧?若其深为秦谋,奈何?“

    车右先生道:”先生勿虑,范兄,吾挚友也,但请其入秦,说秦内讧,必为所用。“

    黄歇道:”此未可直言。何者?秦之君臣,非碌碌之辈,但以言语挑之,难以成功。必得大才,于秦一展,而为诸贵所嫉,乃得成也。“

    车右先生道:“是亦不难。范兄,大才也,若入秦,必得用。建功立业,若拾草芥耳!”

    但黄歇却尖锐地问车右先生道:“若必其才,何不展于魏耶?”

    车右先生道:“若非魏相妒才,范兄当事于王也!”

    黄歇道:“魏相妒才,魏公子无忌仁义布于天下,英才尽归之。何独遗此公耶?”

    车右先生道:“黄公勿疑也!范氏之才,臣敢以性命保之。而竟沦落,此时也命也。”

    黄歇道:“非敢疑范氏之才,及先生之荐也。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范氏入秦,所托非小。必也图难于易,为大于细,方期于成。故欲知其所失,故防于微渐之时。”

    车右先生道:“范氏其人,志大而才宏,千里之选也。惟其言少敬而无畏。故致祸也。”

    黄歇道:“臣请见之,以决其后。”

    车右先生道:“臣愿往呼之。”

    黄歇道:“未可!臣请访之。”

    车右先生道:“未可也。魏相索之急,若公子往,必为魏相所知。臣请潜入携出,不为人知。”

    黄歇眉毛一挑,道:“忽忽数年,魏相犹急索之乎?”

    车右先生道:“范氏是夜以乱席所裹,而入城郊。俟明而魏相悔之,往寻而不得,索之甚急,人皆知之。今其事虽慢,恐有二三好事者知而求其赏,必引祸灾。”

    黄歇道:“如先生所言,臣自当细细计较,不可误也!”

    次日,相府传来一道文书,言:“秦楚世好,不因小憾而废。今楚使入秦令和,王心甚慰。但得太子完入秦,即与楚盟。”

    黄歇见没有了讨价还价的机会,对来人道:“臣请一书,以上秦王,略表臣忠诚之心。”

    来人也没有表示异议,就在馆驿内坐下等待。黄歇安排人相陪,自己取墨展牍,把与魏冉议论的内容,加上些自己几天来的思考,细细写来。差不多写了二十来片书牍,又看了看,削补了些文字,以绳编好,卷成一卷,奉于来使。来使并不展读,用囊盛了,相辞而去。黄歇让手下准备,明天启程回楚。

    次日启程前,秦使过来传王口谕:“王谕令白起止不举兵。”黄歇称谢。秦使再传王谕道:“秦国偏小,素无宝器珍玩,无以事楚王。愿以其诚其待之!”

    在出使的这几天里,黄歇周旋于王侯之间,随行的商人则探访了咸阳的市坊,了解了秦国的市场管理条例,发展出一些经商的思路。

    黄歇等准备好后,在秦使的带领下上了路。他们出了蓝田、越过峣山后,没有走武关,而是在丹水的一处渡口处上了船,顺水而下。沿途通关、住驿都由秦使办理,依然如来时一样,一程程换人。黄歇只管高卧船中,倒也十分清闲。其间虽有几处险滩,但也有惊无险。如此一程程送来,不过五日,水出峡谷,进入一片平原,乃是邓、穰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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