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干起来的时候,郭子仪才发现自己白担心了。

    原来古代人的组织能力并不差。

    数万口百姓,黑压压一片,纵然极目远眺,一眼也望不到头。但是随着书吏们快速的登记和指派工种,庞大的队伍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分散。

    “甲子号第一小队,两百人,  挖地基,本书吏给你们指定一个小队长,就是这个身材牛高马大的汉子,大家跟着他走吧,挖地基的时候注意安全。”

    “甲子号第二小队,两百人,运送砖石,  跟着你们的队长走吧,  干活的时候注意安全。”

    “……”

    “……”

    “丙子号第十小队,两百人,烧火做饭,你们的小队长是这位老大娘,干活的时候遇到事情先找她反应。去吧,去吧,先去把大锅架起来,烙饼的鏊子也支好,等到粮食运送过来的时候,你们立马开工烧火做饭。”

    “……”

    “……”

    “丁丑号第一小队,两百人,卸粮食车,送水送饭,诸位嫂子恭喜啊,这可是个轻松的活儿。”

    “丁丑号第二小队……”

    ……

    郭子仪目瞪口呆,看着庞大的人群快速分流,那种井然有序的场面,  简直超出了他对古人的认知。

    足足好半天过去,  他才算是回过神来,恰好这时一个书吏抱着一大摞册子,急匆匆的往县衙那边去,结果被郭子仪一把拽住,示意自己有问题要问。

    那书吏是个眼色活泛的,立马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怀里虽然抱着一大摞书册,但却不耽搁他行礼行的正式,行礼之后方才开口,满脸堆笑的道:“姑爷您有事吗?”

    仅从这一句话,就能听出他的来历,这个书吏必然是玲珑她家的家生子,否则不会喊郭子仪为姑爷。

    郭子仪一手拽着他,另一只手指着眼前场面,问道:“这种组织手段你们是从哪里学来的?又是谁给你们专门培训的?哦对了,培训是教导的意思。我问问你,谁教导你们这些本事?”

    那个书吏明显一愣,怔怔反问道:“这也能叫本事?姑爷您别说笑话行不行?谁家书吏不是如此,  这有什么可称赞的啊。”

    郭子仪同样一愣,呆呆道:“听你这话的意思,  这是你们的基本能力?”

    那书吏正要回话,猛听不远处响起一个声音,悠悠然的喊道:“郭子仪,你过来,陪老夫说说话,勿要耽搁底下人做事。”

    郭子仪转头看去,发现是玲珑的父亲李博然,今日李博然并未穿着官服,而是穿了一件普通的儒袍,刺史身后还跟着一群老家伙,正是琅琊各大世家的家主们。

    这架势不用说也知道,肯定是来观看兰陵县筑城的。

    刚才那个书吏不等郭子仪开口,再次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然后才小声告别,满脸不舍的道:“姑爷您忙,小人先告退,等您忙完之后若是还想问事情,小人随时等候着您的招呼……”

    这是眼色极为活泛的人精。

    不但给郭子仪留下个好印象,而且不耽搁李博然那边喊郭子仪过去,让人忍不住心声好感,很容易就能记住他这个人。

    郭子仪点了点头,语气和睦的道:“你也忙,忙去吧,等到忙完之后,抽时间专门找你聊聊。”

    书吏又惊又喜,连忙再次行礼,然后抱着一大摞书册拔脚飞奔,明显是干活的劲头比之前猛多了。

    郭子仪赞叹一声,这才转身走向李博然,虽然他是莽夫的人设,但是并不会毫无规矩,所以先是弯腰行了一礼,粗声粗气的喊了一声‘岳父’。

    仅这一声岳父,搭配上弯腰的一礼,顿时让李博然十分欣慰,感觉在众人之前颜面大涨。

    这就是莽夫的好处。

    若是个儒生对人行礼,对方只会认为理所应当,但是莽夫向人行礼不一样,肯定是因为尊重某一个人。

    琅琊王氏的家主首先出声,称赞道:“短短几日不见,大将军越发稳重也。”

    其他诸人连连附和,纷纷道:“是极是极,举手投足已有重臣风范。”

    李博然哈哈一笑,摆摆手道:“诸位莫要夸他,免得这小子沾沾自喜。不过本刺史倒是很欣慰,吾家爱婿不弱于他人也。哈哈哈哈。”

    一群老狐狸相互吹捧起来。

    郭子仪心里有些发焦,他不愿意陪这些人扯闲篇,今日乃是筑城第一天,多少事情等着他忙活?

    老狐狸们何等精明,一眼就看出郭子仪的心态,顿时全都笑呵呵起来,大有深意的道:“大将军的性子还是急躁了点。”

    李博然负手背后,慢悠悠的道:“陪着老夫随意走走吧,也让诸位家主看看你的兰陵城。”

    说完首先抬脚迈步,像是闲逛一般的往前走。

    那群世家家主依旧笑呵呵,甚至还有人朝着郭子仪招了招手。

    郭子仪无奈,只能陪着大家一起走。

    ……

    闲逛真是个聊天的好方式。

    李博然一边慢悠悠的走,一边像是在欣赏阳春三月的景色,然而郭子仪却敏锐发现,这位岳父其实是在观察筑城的工地。

    突然这位刺史岳父大有深意开口,问郭子仪道:“老夫看你刚才的样子,似乎很惊讶书吏们办事的速度?”

    郭子仪点了点头,由衷赞叹道:“我真是没有想到,几十个书吏就能把几万人安排的头头是道。偏偏听他们口吻,似乎这事稀松平常。”

    李博然看他一眼,道:“老夫告诉你,这事确实不是值得惊讶。”

    “书吏们办事利索,乃是成为书吏的基本。但是今日他们能够如此速度的办事,其实并不全是因为他们的利索。”

    “而是那些百姓心无隔阂,愿意老老实实的听从指派。”

    “你这臭小子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你管吃管住还发粮食的举动多么惊人……自古筑城或者挖河,多是发起徭役征发民夫。徭役是什么?徭役就是让百姓免费的做劳工。并且徭役是不管饭的,百姓需要自己填肚子。”

    “所以隋炀帝开挖大运河的时候,才会死亡那么多的劳工。大多数并不是因为累的,而是因为没饭吃饿死的。”

    “而你现在做的事,已经不是免除徭役这么简单,你不但管吃管喝,竟然还额外发给粮食……”

    “臭小子你自己想想,这种待遇老百姓何时有?”

    “咱们大唐的百姓啊,骨子里最是善良不过,你如此厚待他们,他们岂能不对你掏心挖肺。这才是书吏们能够极速办事,几十个人就指派了几万人的原因。”

    李博然说到这里时,专门看了一眼在场的家主们,笑着问道:“诸位以为本刺史说的可对?”

    琅琊王氏的族长一脸肃然,郑重点头道:“所言有理,而且事实恰如所说。”

    其他家主同样点头,纷纷望着郭子仪发出感慨,道:“郭贤侄仅凭这一个良政,就让几万个百姓归心。你让他们吃饱,他们愿意用命相帮。这座兰陵城池的筑造速度,怕是一天会有一个大变样。也许不用半年时间,就能拔起一座新城。”

    ……

    交口称赞,颇多憧憬。

    显然这些世家家主除了自家利益之外,其实感情上也是盼望郭子仪的未来能更好。

    众人继续闲逛,观察着筑城的工地。

    突然李博然眉头微皱,问道:“那些在地上撒石粉的劳工,应该是准备开挖城墙的地基,但是老夫怎么觉着他们挖的有些长,这长度怕五里路都挡不住……”

    终于轮到郭子仪显摆了,得意洋洋的伸出五根手指,翻了一下,然后又翻了一下,道:“五里翻三次,就是城墙的长度。咋样,以后的兰陵够大吧。”

    嘶!

    世家家主们全都到抽一口凉气。

    五里翻三次,那不就是十五里的意思?一座城池的城墙长度达到十五里,那么城池的规模之大可想而知。

    李博然明显也有震撼,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十五里城?你小子真敢干。老夫同时执掌四个州域,郡城的城墙也才十里长……”

    话才说到一半,猛然改口大笑,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你这手笔倒也可以。身为陛下亲封的大将军,以后要镇守山东南路五个府。府城所在之地,确实需要规模。”

    四周那些家主却纷纷开口,道:“如此巨大一座城,靡费之巨可想而知,这事根本不可能完成,万不可操之而过急呀。”

    唯有颜氏家主一脸笑眯眯,慢悠悠的道:“但是此城若能筑起,必然是俯视周边的一座重镇。北望河北道,西眺河南道,南临江淮,东看大海……老朽认为咱们这里应该有这么一座城,老朽十分盼望有一座重镇能崛起。”

    立马有世家主家反驳,语带提醒的道:“但是您老人家有没有想过,这种城池已经可以列入巨城范畴。若是想要成功筑起来,非是地方势力可以完成啊。这得是朝廷级别的大工程,而起得是征发徭役十万级的工程。”

    另一个家主紧跟着开口,同样反驳外加提醒道:“对对对,王氏家主说的有理。自古筑城一事,靡费不可为不巨。老夫认为应该赶紧停工,然后按照咱们的能力做规划。谁都渴盼有一座重镇,可是咱们得有自知之明啊……”

    这位家主在说话之时,连续用了两次‘咱们’,透露出的隐含信息,竟然是想群策群力帮着兰陵筑城。

    果然李博然此前说的很对,这些世家真的寄望郭子仪崛起,否则不会如此上心,又是卖粮食又是帮筑城。

    这是一个很好的苗头。

    预示着琅琊郡的各大势力将要携手,因为郭子仪而拧成一股抱团的力量。

    ……

    但也正是因为心存襄助之一,所以才会对筑城之事特别的上心。

    众口纷纷,都是规劝。

    甚至就连刺史李博然,目光也带着忧虑之色,问郭子仪道:“你小子是不是一时头脑发热?可知道十五里的巨城意味着什么?”

    “知道!我媳妇帮我精确推算过。”

    郭子仪为了表现自己的粗浅,专门从怀里掏出一个事先准备的小本本,展开念诵道:

    “筑城十五里,城墙两丈高,并且墙上宽度要有一丈,可以让军卒在城墙上列队奔跑。想要筑造这种城墙,造价确实大的吓死人。”

    “成年人跨跃一步的长度,大概是三尺三的度量,我媳妇专门弄了一个标杆,把三尺三称作是一米。”

    “那么建造一米城墙的造价,也就也可变成推算费用的标杆。”

    “墙一米长,高两丈,厚一丈,需要耗费巨型青砖五千块,黏土做浆大概需要两百车。掺杂桐油十桶,糯米水五十大锅……费用经过推算,是五十贯上下。这大约是富户之家起一座宅子的价钱,并且还是那种占地不小的大宅子。”

    “造价真的很吓人啊,但这只是一米城墙的造价!”

    “一里长的城墙有五百米,五百个五百贯是多少呢?我媳妇算过了,是2万5000贯。”

    “一里城墙就要这么多钱,15里长度则要37万5000贯,城墙总共有四面,也就是四个37万5000贯。总价是多少呢?嘿嘿,整整150万。”

    郭子仪念到这里,偷偷观察众人的反应。

    李博然的嘴皮子在打哆嗦。

    世家家主们的脸色带着苍白。

    就连那个一直无条件支持他的颜氏老头,这一刻的脸上也显出极为凝重的表情。

    足足得有七八个喘息的时间过去,众人仿佛才从震惊之中转醒。

    王氏家主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问道:“你现在手里有多少钱?”

    郭子仪再次又展开小本本,念诵道:“长安元宵花灯节,做诗外加卖酒总共弄了五千两黄金,折算钱款之后,约是五万贯钱。”

    “武科比武之后,各大赌坊分了我七万五千贯,但这其中有两位皇子的影子,他们的四万贯我不准备用,所以,暂时按照三万五千贯计算。”

    “再然后,清阳公主订购【世外桃源】美酒,十五万贯钱款,提前支付与我。”

    “除此之外,还有我成为大将军之后收了一些贺礼,林林总总架起来不少,大约是两万贯的样子。”

    “这总共是25万,但我离开长安之前大肆采购货物,花了十万贯,只剩十五万。”

    郭子仪故意一条一条念的精细,然后合上小本本笑了两声,道:“王家主你听清了吧,我现在能用的钱款有十五万。”

    王氏家主的脸色极其精彩。

    仿佛在看一个不着调的二愣子。

    足足良久之后,这位家主才竖起一个大拇指,哭笑不得的道:“仅仅筑造四面城墙,就要耗费150万之巨,你手中只有十五万钱财,竟然也敢动心思干这个事……老夫不得不说一句,我活了五十年没见过这么胆大的。”

    听着像是称赞,其实是在嘲讽。

    但是郭子仪故意装作听不出,反而得意洋洋的大笑起来,道:“刚才你们不是说了吗?这时代的百姓愿意下死力。只要我管他们吃饭,他们肯定拼了命的帮我。”

    那些世家族长全都一脸苦笑,认为郭子仪又犯了楞劲,纷纷道:“可你有没有想过,靠百姓拼命是不够的。筑城所需的钱财从哪里来,仅是四面城墙就得150万贯……”

    150万贯啊!

    这还仅仅是城墙的耗费。

    如果再算上城池内部的建造,所有的开支怕是能吓死无数人。

    偏偏郭子仪一脸‘无所谓’,反而神神秘秘嘿笑两声,道:“你们放心,我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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